不久前,我到國家戲劇院看了日本Ku Na'uka劇團的「天守物語」。美麗的天守城宮主富姬,從觀眾席的後方出現,如夢似幻地緩步走到舞台正中央,一開口,卻是低沉的男人聲音。這是Ku Na'uka劇團特殊的「二人一役」演出方式,所有角色都被拆解成一名表演者與一名敘述者。一位演員表演動作表情,另一位說出他的台詞。
這樣的演出方式,造成了一種荒謬感。女宮主富姬是男人的聲音,男武士圖書之助卻是女人的聲音。負責動作的表演者,身著華麗衣飾誇張地演出著;負責說話的敘述者,卻端坐在舞台四角的定點上,如如不動;角色分裂出一種近似傀儡戲的效果,彷彿那些衣著華麗的演員,都受著言語線繩看不見的拉扯而動作。性別也在聲音與表演的分離中錯開了——當富姬為圖書之助點燃手中的燭台,對他一見鍾情而說「不想放你回去了」,本該是一幕浪漫愛情戲,卻因為富姬那低沉蒼老的男人聲音而顯得滑稽。再加上最後的芭樂流行歌,整齣戲背離淒美的原著,成了一齣充滿諷刺意味的喜劇。
走出劇場時我和同去看戲的朋友都覺得很有意思。可是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在單獨的時刻一再想起。有什麼令我感到不安,看戲的當時沒有意識到的,這時在心裡蠢蠢欲動著,要冒出芽來。
本來,就故事的本身而言,「天守物語」絕不至是齣喜劇。天守城中住著美麗的妖精富姬,天守城外卻是姬路城主播磨守統轄的人類領地。城內的妖精,與城外的人類,構成二元並存的秩序。只不過,妖精在城裡清楚地看見人類的活動,人類卻對妖精的世界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兩個世界因一隻獵鷹而發生了交集。
富姬因看不慣播磨守作威作福的模樣,頑皮地將一把破傘變幻為鶴,引誘播磨守放出他鍾愛的獵鷹來追。待獵鷹飛入天守閣,富姬便把它抓來送給妹妹當禮物。但播磨守卻為失鷹而惱恨,下令看守獵鷹的武士圖書之助切腹自殺,或是冒險進入傳說有妖怪居住的天守閣,把獵鷹找回來。
換句話說,這是一則現代世界成形的寓言。在人類的擴張之下,世界顯得窄迫了。自然的事物一旦進入人類眼中,就要被標示所有權。劇中的播磨守,就象徵這樣一種人類的典型,想把他在人類社會中的權力,擴張到自然,甚至妖精的領地。他不僅視老鷹為己有,看到了鶴,同樣也想把鶴變成自己的。劇中富姬便曾這樣回答圖書之助:老鷹也有自己的世界,妄想擁有老鷹,不過是人類的傲慢自大罷了。
然而即使是千年妖精富姬,也無法阻擋播磨守的慾望。天守閣作為妖精的世界,即將被人類入侵了。第一個闖入天守閣的人類是圖書之助,富姬因愛上了他,放他回去。卻引來更多的人類,為追捕圖書之助而闖入天守閣。天守閣已經不再具有阻絕外力的力量,如果它象徵著人類最後的禁地,現在這禁地的山門已經洞開。這故事預示著一個除魅時代的到臨,妖怪,鬼魂,幻影,都將在人類火炬的光亮中消失。
也許我的疑惑,便是這樣一個帶有對現代性深思反省意味的故事,如何便在劇團的演出中荒謬地轉化了。「天守物語」演出的說明摺頁裡,收錄了劇團總監宮城聰的一段話,他反省當代社會情境中的人類:「我們幾乎感受不到自己是一個能夠大聲說:『這就是我!』的單獨個體。我們是對人類失去信心的受害者,對自我的價值產生質疑,對自己也充滿了無力感,缺乏『憑一己之力,也能影響眾人』的信念。」人被貶值到只是組織系統的一部分,像個零件般隨時可以被拆裝或組合。蒼白地扮演著自己在工作或家庭、學校中被指派的角色。
這樣說著的宮城聰,卻創造出「二人一役」的表演形式,將角色更進一步地拆解成表演者和敘述者。一個角色分化為兩個零件,齒輪般地互相卡榫,一起轉動,為什麼呢?難道是,演員「憑一己之力,影響眾人」,只能發生在自己被編派的任務之中,從極片面(只有動作、或只有台詞)的立足點開始,去放大能量,影響舞台上的全局?像是現代社會中的個人,只能從承認自身的零件性,從這個位置出發去說:「這就是我?」難道是,我們無可避免地是必須在這一切分裂與細碎之中,去拼湊故事整體的含意嗎?
小說家過世之後的某一天,我去了朋友家的聚會。當時有人對作家自殺做出這樣的發言:「你們根本就不想被救助嘛。如果想被救助,自己就可以救助自己啊。」
許多事情,我總是迷失當下的時機。卻在好一陣子之後,在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場合,才想了起來。一個星期六,我在浴室裡放著熱水時,忽然想起那段對話,就在一屋子的蒸氣裡氣憤地哭了。
如今我對那說話的人並沒有惡感,卻卡住似的一再想,為什麼那時什麼話都說不出呢。我想我當時應該這樣回答:「對啊,就像你這種人,根本就不想多花一點腦筋,去認識這世界上還存在著跟你不同的人嘛。如果想了解,自己就會了解啊。」我一邊掉眼淚一邊想,那時為什麼沒有這樣回答呢。既然當時沒有回答,為什麼現在才覺得氣憤悲傷呢。彷彿有什麼人為我說出了當時遺漏的台詞,某個端坐在我腦子裡的敘述者。她說了,我就這樣,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5/06/2004
二人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