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9/2004

骨牌

「腳趾又長又乾癟,有點像猿猴哩。你知道…每次看到這醜陋的腳趾,我總是毛骨悚然。妳那隻白嫩的手連那兒都按摩到了。給我脫襪子的時候,妳沒嚇一跳嗎?」

川端康成的小說《湖》的主角,是這麼一個生著難看腳趾的男人桃井銀平。越是在意自己的腳趾難看,卻越停不下來地去想它、用語言符號去言說它。連對初次見面的澡堂按摩女郎,都要這樣一再地詢問:妳看到我的腳,沒嚇一跳嗎?那腳趾似乎象徵著一種恥辱與不潔,平日隱藏在鞋襪裡,不為外人所悉,但主人自己卻是心知肚明。一種無法逃避的存在,自我身體卑賤的場所,像個黑洞般,不斷貪婪地吸納著符號與言說。
或許我們每個人也都有那樣一種隱藏的恥辱與不潔。只是在這個百分之五十對五十的社會裡,恥辱是向外投射的。藍與綠互將對方視為自己的暗影,象徵了一切人生的不如意,不可控制的變因,掌握不住的處境,說不通的道理。
在喧噪的政治新聞裡,竟傳來了袁哲生自殺的消息。我和哲生在一家報社短暫地同事過,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沒有發展出同事之外的友誼。因此我這時想起他與其說是出於懷念或悲傷,不如說是基於更自私些的理由。那個週末,他的死突然連結起其他我不明白、不理解的事。霎時令我感到,這個世界果然是既空落又窄迫的,而他們(包括那些以開玩笑的口氣說起「你們這些寫作的人是怎麼搞的」的人,那些在電視上侃侃而談的人,那些從來不曾懷疑過人生的人),他們果然就是不會懂的。他的死亡像一面凸透鏡放大著我對這個世界的懷疑,結晶為許許多多的「果然」。那被放大的邊緣歪曲的影像籠罩在我所見的一切事物之上。最核心的內裡,是一種模糊的恥辱感。提醒著,其實我並不是那麼準確地嵌合到這個,說著漂亮笑話的世界。
但那之後,我畢竟還是規律地上班去了。一天的工作之後,搭朋友的車下山。她隨手接了一通手機,於是我們就被警察攔下了。忙亂中她找不到保險證與行照,於是警察開始念出各條的罰則,所有的句子都以「依法我有權…」開頭,並表示要扣她的車牌。「這是妳的車嗎?」「當然是啊。」警察瞪著她:「不是這樣回答!」那一刻我真的以為他就要控告我們侮辱警察了。

其實那是很一般的情況。違規了,被罰,也沒什麼。但對話當中卻有某種暴力的關係。警察的處置是合法的,但他很不友善,言必援引法條,將自己保護在正義合理的位置。在那位置之上,有什麼正扭曲著。他口中的法律不是用來告知你犯了什麼錯,而是作為一種壓迫的姿態拋出的,一種攻擊性的防衛。不知怎麼這樣的暴力就成立了。我看著我的朋友慌亂地翻著置物箱,打電話回家問東西放在哪,被迫到了一處看不見的牆角。警察一刻也不停地繼續說著,妳要扣駕照呢還是扣大牌,扣大牌我依法有權給妳四十分鐘讓妳開回家,如果妳去別的地方那後果自負,扣駕照妳就最好不要被抓到。好像我們一定會繼續違規,無照駕駛似的。
我的朋友試圖發出一點抗議:我是個規矩人哪,你實在沒有必要這樣。「不是這麼說。」警察說。「你們這裡有人,長得也是斯斯文文的,開口就幹譙我,連我媽他都玩,我媽可以讓他玩嗎?我就讓他知道,什麼叫做尊重警察!」
不久我們就繼續上路了。我卻仍止不住地感到沮喪。仔細想來,這其實沒什麼,我們做了一件違規的事,便該被處罰。何況警察最後(在發洩了他與他母親受到的侮辱後)並沒有扣下朋友的駕照或大牌,所以我應該沒什麼好抱怨的。但沮喪感卻壓制不住地,隱隱有擴散的態勢,威脅著要和其他不愉快的事情連結在一起。這種雙方都不是壞人,卻不知為何就成立了的暴力關係,總令我感到難過。警察受了之前某個我們不認識的人的氣,鏈鎖效應地,他把氣出在我們身上了,合理的執法因此添上了粗暴憤怒的因子。而那個幹譙他的人又發生過什麼事呢?誰在遠處推倒了一張骨牌,它帶著前一張骨牌的推力向我們倒來了,壓過我們往看不見的地方繼續倒去。
那時我忽然想起某個遠方的友人。如夜間行過靜巷,遭逢一陣突如掩至的香氣般地,想念起他來。這真是毫無道理。像是在心理醫生面前洩漏了一則沒有表面邏輯可循的自由聯想。克制不住地,我拿起手機傳了一則簡訊。螢幕上閃著:簡訊送出。而我想那或許又是,另一張骨牌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