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8/2004

春雨

這個季節,連夜飄雨的話,早晨出門時我就有點期待了。到了我工作的那位在山邊的博物館時,會看見怎樣的山色。會讓霧氣給罩住了嗎,遠遠,遠遠地在飽含濕度的空氣中透出形影來。顏色與輪廓在進入眼睛之前,被空間中的水分子重重疊疊地掩蓋了,遂顯得近在眼前卻不可穿透。好像你一直甜蜜地誤解著的一個人。

這樣春雨的季節,總覺得有些什麼解釋不清的。曖昧地存在著,等你去看懂,卻也不推搡,不逼迫你的理解。就只是以它模糊的形貌與你並存在那兒。或許不過是心裡的一些影子罷了。要說小說的話,這時節適合讀口一葉。
口一葉是日本明治時代的小說家。從她二十歲發表第一篇小說〈闇櫻〉,到二十四歲那年病逝,只有四年的創作時間。但家境貧困,居住生活於東京庶民城區的口,生活在販夫走卒之間,肯定是通透地注視著過眼的現實吧。
我特別喜歡她寫藝妓的兩篇作品〈比肩〉與〈濁江〉。〈比肩〉寫一處繁華的街町,不但大人們做著各種的營生,孩子們也受了家境貧富,父母職業高低,住所位置的影響,而形成各種的小群體。當中有家裡是寺廟的信如,大街殷實的商戶田中屋的孩子正太郎,想跟正太郎競爭領導權、無奈卻因出身後街而矮人一截的長吉。這些孩子在由大人規範的世界裡,以自己的方式,發展出一種權力競爭的緊張關係,半像遊戲,卻也半帶有粗暴的認真。
在孩子們當中,似乎在茫然懵懂間逐步被推向大人世界的,是少女美登利。美登利的姐姐是街町上當紅的藝妓,因此寄住在藝妓屋的美登利也備受寵愛。
零用錢多,又常拿到姐姐的恩客們送的各種新奇小禮物,美登利過得就像尋常富裕人家的小女兒似的,絲毫不意識到那是姐姐以青春換來的酬報,而且自己遲早也是要像姐姐一樣步入風塵的。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一段看來平淡的描述。經過一夜歡愛宴飲,這比其他地方晚起的街道,總也有人開始打掃了。這時,來自異地的藝人,打鼓唱歌的,演傀儡戲的,也紛紛地來了。也許是為了接下來的夜晚,或是為那些藝妓們消磨白日時光吧。在街町像卸去濃妝般褪掉了黑夜的保護色,素顏暴露於日光之下時,經過此地的藝人們,不知從哪裡來,還要往哪裡去。街市的人們站在商店門口,好奇地指點觀看。美登利聽見文具店老闆娘讚嘆那經過的太夫,便說:

「…『伯母,我去叫那太夫過來。』便叭苔叭苔跑過去,拉著那人的袖口,也不知道她到底放了甚麼東西進去,笑而不言。沒想竟讓那女太夫唱了一曲〈明烏夢泡雪〉的歌。唱罷嬌聲道謝:『承蒙照顧。』這可不是隨隨便便點唱得來的哦。『喲,那是小孩辦得到的事嗎!』眾人不禁目瞪口呆,不看那唱歌的太夫,反倒盯住美登利的臉哩。『真想把走過這兒的藝人們攔住,三弦琴,笛子,皮鼓,叫他們唱歌、跳舞,熱鬧熱鬧,教大家開開眼界!』」
這是十三歲,還是個孩子的美登利,一次不知輕重的展示。在她眼前是藝人們穿梭流動,走馬燈般的世界,她以孩子的天真,大人的手法,使其中一名太夫為她而停留了幾分鐘,唱了一支曲。她哪裡知道這當中的交易關係,很快也會是她即將操持的行業法則。她跑上前抓住太夫的衣袖,輕淺地介入了眼前世界流轉的腳步,卻終也要加入構成那流轉的一部分。孩子們的競爭遊戲漸漸散了,有的要再去學校修習,有的開始幫助家裡的生意。有一天美登利忽然就被梳了成人的髮型,隱約感覺到自己即將脫離孩子的行列了。我們這才意識到原來口一葉寫的原來是時間。這時間是在街町的日與夜之間,一點一點,不被覺察地推移。孩子們是最不意識到時間變化的人,在玩耍與競爭中不知不覺便給帶到大人世界的門口。開始面對一些模糊的情愫,模糊到還說不出那是愛情或是別的甚麼。(也許本來所有的情愫都是模糊的。要不是我們都被電視劇帶大,以致於習慣了那幾種粗糙的感情分類,急著像辨認昆蟲標本那樣去分別:這是愛情、這是親情,那人只能做朋友啦…!)
這個〈比肩〉,我覺得,就是一個發生在像這幾天這樣春雨季節裡的故事。所以清早起床聽到雨聲時便又想起,從書架上抽出來翻看,再一次地進入那個綿細輕緩,卻不可挽回的時間裡。故事在美登利在收到一朵紙製的水仙花後結束。那匿名的送花人,悄沒影蹤的信息,全都模糊地,消散在早春的雨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