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空氣裡可能有某種病菌,搞得大家都非常的浮躁。我打開電腦寫不了兩行字就開始上網,每分鐘檢查一次MSN看有誰掛在上面。最後乾脆放棄地跑去打電話給我的朋友,在念博士班的小銘。他也正覺得定不下心來念書,這陣子不時有朋友打電話跟他聊政治,情節嚴重些的還要約吃飯繼續講。小銘一天要接好幾通這種兩人組全民開講的電話。我想這種時候博士班學生真是最可憐的人了,大家都覺得你反正不在上班,沒別的事做,聊天隨傳隨到,一悶就打電話來串門子。剛這樣表達完同情,忽然想起我自己也是打電話來串門子的,趕快草草收尾速掛電話。
在這樣浮躁的氣氛裡,畢竟還是好好地看了場影展電影。真是沒什麼好說嘴的。台北電影節開始前就對著片單想,要看這個,要看那個…。等到影展開始了卻忙東忙西地只看了這麼一部。這幾乎已經是我看影展片的固定模式了。原來各大影展除了放電影,還有這麼一種功能,一再提醒你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免費加映,自由入場。
總之,看了一場法國電影,中文片名叫做《我是男我是女》,原文呢,是希臘神話中雌雄同體的Tiresia。一個男子,懷著某種詩意的偏執,夜間驅車進入一位在樹林邊,有許多阻街女郎招客的地帶。我們從他在車子裡的視角,看見那些身體的展示。她們傾身朝向車窗,說哈囉,打開外套衣氅,裸露出乳房。幾乎是不可能看清楚臉的。車燈光照的範圍很不均勻,只有淡色的頭髮與色彩鮮豔誇張的衣飾才能足夠地反光,得到顯影的機會。便使得那些身體與靈魂彷彿只是零件,你看著黑暗中浮出一件紅色馬甲,亮片短褲,廉價的塑膠皮馬靴,白金色假髮…,其他的部分,繼續隱藏在黑暗之中。
在這樣破碎的視覺感裡,那男子卻看見了其中的一名女郎。她一個人,可能暫時遠離招客的行列去上個廁所什麼的,在樹林裡小聲哼唱著歌。一首他聽不懂的葡萄牙文歌。他帶她回家。
那阻街女郎就是泰瑞莎。她還沒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從此走向她從沒想過的方向。男子把她帶回家,並不與她做性交易,只是把她鎖在房間裡,說:妳要和我一起生活。
經過一段時間的撞門,咒罵,哭泣,泰瑞莎畢竟也安靜下來了。他們甚至可以像尋常的同居人那樣,坐下來吃一頓飯了。可是,她開始長出鬍子。她原來是個變性人,長期注射賀爾蒙以維持纖細的女性外表。
如果那囚禁的房屋,是男子為自己創造出來的理想空間(在路上找一個人,移植盆栽般地把她移到他的空間裡,要她留在那裡跟他一起生活,這樣人工地創造出來的理想空間),那麼這個空間正在崩潰中。一點一點地,每一天,沒有賀爾蒙,泰瑞莎變得越來越像個男人了。她正在跨越性別的邊界,而那是無法被阻斷的時間之流。事實無望地展開,男子的理想空間從一開始就是個幻境。
也許是無法面對這個空間的崩潰。男子竟刺瞎了泰瑞莎的雙眼,將她丟棄在荒野。那不正是同一部車嗎?不久前帶泰瑞莎來,囚禁她,創造他的理想空間。這時又用來棄置。泰瑞莎來的時候坐在駕駛座旁的位置,去的時候被關在後行李箱裡,像個不合用的零件那樣地被拋棄。他要的其實是個天堂,停在絕對的一秒,容納不下時間的毀污。
瞎了的泰瑞莎被小女孩救起。看不見自己的外表,也不再在乎自己是男是女了。在對自己與外界完全目盲的同時,他竟有了靈視的能力,美麗的句子與意象自動發生在腦中,預言著村人們的未來,禍福吉凶。
這是一個關於神聖的故事。令我想起馬奎斯的一篇短篇小說。死了一個小女孩,她的屍體很奇妙地竟不腐壞,如同沉睡一般。她的父親相信那是因為女兒已經成了聖徒,於是寫信給教廷,希望得到教宗的正式認定。然而聖徒申請案件很多,教宗不會特別去注意這件小事。於是父親帶著盛裝有女兒小小不壞屍身的棺木來到梵蒂岡,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在那裡等待,向過往路人說明,展示屍體給願意看的人。教廷的聖徒認證遲遲無望。但那父親將一輩子投入了這個他堅信不疑的信念,使他自己成為了聖徒。
時間,我總是為它的力量而迷惑。或許時間原來是神聖的途徑。電影中那男子發現自己又一次地殺死了泰瑞莎,成為完成泰瑞莎神聖轉化的工具。一開始我們彷彿以為泰瑞莎是弱者,受擺布的,被男子任意地強迫放置進他的理想空間裡,又被丟棄。後來我們卻發現男子更像是個零件,他的存在只是促使這一切的發生。耶穌會的創立人羅耀拉這樣寫過:「任何人都不應該使用任何東西,好像這東西是他私人擁有的一樣。」男子原來並不擁有自己的使用權。最終每個角色都如容器般地盛裝著時間帶來的一切。無論主動,或是被動。如同我們此時也都共同盛裝著,這四月的浮躁。
4/15/2004
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