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旅程在夜間三點開始。少見地失眠了,爬起床寫了下幾個句子,又倒回床上去。一些念頭在心裡反反覆覆地來去,我像看一部陳舊的電影般冷眼看著它們。起來上了三次廁所,倒了兩杯水。下定決心天亮以後要做一件什麼事,卻在清晨掀開被子時感到,再也無所謂了。
這樣的一個幻影幢幢的夜晚,覺得自己走了那麼遠,好留在原來的地方,好在白天穿上天光,像個正常人般地出門上班。一夜長途跋涉,我的腿都痠了起來。
陳綺貞的新單曲發行了,歌名叫做(旅行的意義)。這其實是她以獨立發行的方式出版的第二張單曲,不見於主流唱片行,只在特定的一些咖啡館能買到。在網路上的一段錄音裡,陳綺貞說明了這樣獨立發行單曲(而不是等到寫足了數量的歌後才發專輯)的原因:「有時候做完一張唱片,說了很多東西,反而把每一首歌單純想說的東西沖淡了。」單曲的形式,可以「把每一首歌先說完,單純是那首歌的想像力、當它被放在專輯裡時可能顯現不出的魅力。」從創作者的角度,這當中牽涉到創作節奏的自由;從聽者的角度,則一首歌就只是一首歌,而不是專輯中的第三首或第四首。全長四分零五秒的這首歌結束後,你又在週遭的寂靜裡了。就在那裡停了下來,而不是被下首歌搶拍出現的前奏趕著跑。於是你和那首歌遂有一種唯一的關係,耍賴般地停留在它為你創造出來的單獨時間,並且也,單獨地承受它結束之後的抽空。
於是我在那樣單獨的、與一首歌的關係裡,想起我的一些旅程了。那些被我週期性發作的想離開、想跑到個什麼地方去的劣根性所教唆的旅程。(那不就是(旅行的意義)這首歌的主題嗎?)在愛丁堡有一年我在沒有告知家人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去了紐約。在台北的某個秋天我飛一趟倫敦只為了聽Coldplay演唱會。當然還有更多沒有成行的旅程。那年無論如何都要去日本,卻被各種紛至杳來而來的事件解消了決心。還有明明早說好了,我們的新加坡朋友麗萍結婚時大家都到那兒集合,我卻臨時卡在什麼情緒裡,覺得自己哪裡也去不了,甚至連邀請函都沒回。
那些旅程竟然都過去了呢。我是怎麼到了紐西蘭的基督城的,在河邊的咖啡館裡寫著長長的信。另一次,明明是狂熱地談著戀愛的時候卻忽然把自己抽走,到西雅圖住了幾個月。(後來果然就回不去了。)還有離開愛丁堡的那一年,不管旁人怎麼說,都一定要回台灣。帶著最後的行李坐上往機場的計程車時,住了三年多的城市在窗外變得那麼不真實。
在博物館遇見來自俄羅斯的歐嘉。她說起有一次從北京搭火車,穿越西伯利亞大草原,一共花了六天,抵達莫斯科。「好棒啊!」不用照鏡子我都感覺自己眼睛在發亮了。「好棒?」歐嘉的眼睛不但沒有發亮而且還往上翻:「第一天、第二天很棒,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真—想—死—。」
想想也是。在狹窄的車廂裡關上六天,每天在鐵軌上鏗啷鏗啷地移動。恐怕有好幾天窗外是一成不變的風景吧?但不知為何我們總對那樣長程的移動有種迷戀的想像。為什麼那移動的意象,帶有一種力量的感覺,彷彿是自由的。也許就像陳綺貞的新歌說的,離開就是旅行的意義。截斷連貫的生活,把自己從時間的河流裡打撈出來。即使混身濕淋淋還滴著日常的習慣,卻希望著孤身前往個什麼地方,讓陌生的太陽把自己曬乾。曬到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曬到乾渴地想望一條河流為止。
如果,這個失眠的晚上就只是一個晚上,並不連結到第二天該做什麼,怎麼做,把自己從一張專輯還原到一支單曲。我在心裡默默為自己許著旅行的願望。一趟無形的旅程。並不真的去什麼地方,不是那麼外在地逃離。只是醒來以後,不想再懷著現在的這些念頭了。然後我忽然意識到其實我已經擁有那麼多的旋轉門。一個下午到別人家去溺愛他的貓。以MSN拯救這一秒的無聊。躲進一本小說。從一個劇場出來。跟著朋友走進她的研究室去借用那窗邊的位置。長久以來我都是,一趟又一趟地從自己走開。
4/22/2004
旅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