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2004

時間之窯

有些事情已經過去,但還沒完全變成回憶。還沒完全變成回憶,你就總以為還能對它做些什麼,還該對它做些什麼。想到也許應該要打一通電話,發一則簡訊,或是坐下來寫一封信。可是再想一想,實際是什麼也不能做的。該說與該做的都已經錯過了時機。於是整件事在可以成為回憶前就只是懸著。甚至也還不到能對人說的時候,說出的話總是遺漏多於捕捉。這樣的事一下一下在心口上磨,直到,(也不知道被打磨了的是自己還是事情)有一天形狀漸漸清楚了。想起它的時候就只是想起,而不會想到還得做什麼。於是它就不再那麼懸在心口上了。彷彿放棄的同時也被接納,那一瞬間,它被送進了回憶裡。

德勒茲論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失去的時間不只是過去,也是浪費掉了的時間,無跡可循的時間。記憶中的事情,在某種意義而言,總是被耽誤了的,錯過了的。無論是自己放棄了改變事情,還是別的外力將它從你手中拿走。在你與事件之前不再存在著清晰的路徑,你不能站起來便去介入它、改變它。
於是,只剩下追憶作為唯一的介入方式。去整理,去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
在香港機場轉機的時候,看見書店裡有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想著等回程時再買。四天後,在同一個地方轉機,走進同一間書店,卻只有經作者補充修改,牛津大學出版社印行的《最後的貴族》了。雖說基本上是同一本書,且作者在自序中說,這更換了書名的繁體字版更加完整,沒有刪節。但因為四天前曾經站在同一個地點,拿起過那冊《往事並不如煙》,卻又放下。這時總覺得若有所負,彷彿對四天前的那本書失了約似的。
上飛機後我開始閱讀,就此停不下來。真好,寫得真好——除了這樣的讚嘆,更多時候是說不清的巨大觸動。本來,懸在我心裡的那些事,上飛機前困擾著我的個人記憶,現在彷彿被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一個我不曾經歷的時代裡的另一些回憶給撫順了,納進了一條更大的河流裡。它們安靜下來,傾聽著自遙遠處傳來的聲音。
章詒和是「民盟」領袖章伯鈞的次女。一九四一年,在二次大戰尚未結束,國共隱然對峙的態勢之下,國共兩大陣營之外的一些政黨,於一九四一年結盟為「中國民主政團同盟」,後改名為「中國民主同盟」,簡稱「民盟」。參與創建民盟的靈魂人物,許多是曾留學國外的高級知識分子。對於這段歷史台灣的讀者普遍並不熟悉。我們幾乎不曾知道,二十世紀的中國有過這麼一群知識分子,致力於在非國即共的零和陷阱之外,發出另一種聲音,建立制衡的第三黨。
這些國共之間的第三勢力,這群懷抱理想的知識分子,在政權不穩時或許還是統治者爭取支持的對象,政權穩固之後卻也是第一受到壓制的人。五○年代的反右運動,民盟幾名重要領袖紛紛被打成右派,其中就包括了從此被戴上頭號大右派帽子的章伯鈞。章詒和從小在父親往來的「右派」叔叔伯伯阿姨當中長大,《最後的貴族》裡她回憶了幾位敬重的長輩,寫他們每個人不同的性情,淡泊或熱烈的友誼,被出賣時的憤怒,被孤立時的寂寞,最最熱望又最不可及的自由。他們當中有作家,有政治人物,也有什麼都不是,只想按著自己的方式過日子的人。但外在環境並不容許他們總是自由,他們幾乎一無例外地被檢驗,被要求交代,在日形逼仄的天地裡調整著自己的生活。

我不想把這本書讀成一種政治的控訴,傷痕的文學,或是什麼名門之後的回憶錄。《最後的貴族》之所以令我感動,原因全不在此,是因為它那樣彰顯了「人」這個主題。控訴很容易與它所控訴的對象一樣,淪為一時,但對人的體會與凝視卻可以超越這限制。《最後的貴族》裡談到的人,他們的境遇是令人扼腕的。從部長而右派,從作家而囚犯,從名門公子而幾乎下放農村。他們是現代中國最有才情學識的一群人,遭遇卻也最為可歎。但因為作者對他們的認識不是一時的,我們也隨著她的回憶見到了,在時間中舒張開來的這一個個人完整的面貌。這些提醒了我們,人不只是時機、際遇的組合,還有作為一個人的質地。一個質地堅韌的人,在逆境之中,不是只受到磨損,而可能釋出另一種光澤。
不久前,我與一位法國陶藝家談話。那天他剛去一私人收藏家處參觀了一些陶瓷器皿。上車後他放鬆而開心地說,見到了許多美麗的,與有趣的東西。然後,彷彿擔心我錯過了這簡單的英語句子裡所涵藏的訊息,他補充地說:最美麗的,並不一定就是最有趣的。
「什麼意思?」我問。
他說,勉力用他不流利的英語解釋著,有些東西並不真的美麗,但從那些奇妙的釉色變化,他看出了在窯裡發生的事。一件器皿像是一本打開的書,解開的祕密,你朝它望進去,看見曾經發生在它身上,在那高溫的窯裡,火焰與化學元素的對話。
車子衝上高架橋。天氣極好。我轉向前去面對大片的天空,心裡竟說不出地激動。
人作為一種技藝,它的內涵是那樣深邃。即使天地逼仄,時不我予,最終,當你在記憶裡回望,去完整地認識一個人,猶如辨認一件瓷器在窯中經歷的種種。那過程並不全然令人欣喜,人世間的醜惡總是比美麗更多。但人的某些最美好質地,竟然是在最醜惡的環境下顯現,如同瓷器燒出罕見的釉色。沒有人願意見到悲劇重演,但悲劇竟也使我們睜開眼,看出了那些其實,或許,一直都在的人的質地。
時間是一巨大的窯爐。鍛燒著每個人經歷的種種,一些循環往復的主題。分離。想念。困頓。得意。遺忘。以及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