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2004

長生殿

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幅傳為唐玄宗的書法〈鶺鴒賦〉。江兆申先生《雙溪讀畫隨筆》形容其筆勢「使、轉、頓、挫之間,精力瀰漫,圭稜如削」,考證其完成的年歲,推斷必為玄宗四十歲以前的作品,所以「一意矜持,務在求勝」。
這「一意矜持,務在求勝」八字,我惦念了好久。上週末,連看了三天全本的崑曲《長生殿》。從第一天唐玄宗與楊貴妃於月下星前飲酒,立誓相守,愛情是在榮華寵幸的頂點,連嫉妒都是甜美的。帝國是在繁盛的雲端,傾天下的人力物力供養宮中的歌舞昇平。卻在楊國忠,安祿山這些角色的身上,暗示著墮落腐敗的根芽。第二天,忽忽安史之亂起,貴妃縊死在馬嵬坡。鉅變生於不測之中,從雲端摔落谷底。於是這天的最後一折,唐玄宗騎馬入蜀,望眼平川,一段獨白戲,便頗有前路迢迢,不知所依之感。到了第三天,唐玄宗一出場已經白了鬍子。(這天演員出了點狀況,唐玄宗連著幾天唱下來,嗓子已經啞了。我這第一次看崑曲的大外行最初還以為,是故意這麼唱著來表現年老悲傷的哩。)這一天的主題似乎便是悔恨。楊貴妃的鬼魂悔生前罪孽,老病的唐玄宗悔不能力救貴妃於馬嵬坡。人鬼相隔,各自懸念那失去了的,錯過了的。直到大團圓結局硬是讓他們又在天上碰面了。

這樣連著三天看下來,便覺得,在舞台的虛幻空間裡,時間感一折一折地伸展開來了。第三天的高力士與唐玄宗,與第一天看起來真是不同。走路的身段姿態,分明就是一對老主僕,經歷滄桑變化,只剩兩人相互為伴。如此看來,整齣戲與其說是關於愛情,還不如說是關於人生的懊悔。關於人有限的視界,在繁華中未能洞燭傾覆的先機,青春的時候看不到老年,歡樂的時候看不見悲傷。楊貴妃被在君王寵幸安全地包覆之時,看不見被進送荔枝的快馬踏殺的人命,為取悅她所而肆行的破壞。在當時,死亡和她是沒有關係的,殊不知,幾折戲之間,便猝然臨之。
唐玄宗李隆基何許人也?他是睿宗之子,排行第三,按太子立長的慣例,是輪不到他當皇帝的。但是李隆基平韋氏之亂有大功,他父親等於是靠著他才穩坐皇帝位。不但長兄宋王李成器謙讓太子位,父親睿宗也覺得該讓他當皇帝才對。因此當李隆基二十八歲那年,父親把皇帝位禪讓給他,龐大的唐帝國到了這年輕的天子統領之下,那可不是按著世襲的慣例,而是他憑實力與功績把天下鞏固下來。意氣昂揚之時,可不真有點「一意矜持,務在求勝」嗎。但也是在他這一朝,唐代由盛轉衰,大起隨著便是大落。
我看《長生殿》後兩天都掉了眼淚,在那些常要在電影院裡借我面紙的朋友眼中,這又成了我的一樁好笑事。真是有所不知,這戲看下來真是會哭的。戲劇濾掉了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簡化為一則故事的同時,也貼近了人類生命共同的母題。生離與死別,擁有與失去,得意與痛悔,這些人生基本的程式設定,我們平凡小老百姓也會經歷的。只不過故事發生在權力及財富頂點的帝王后妃身上,更顯得無可奈何。如此長生殿這劇名,及其英譯The Palace of Eternal Youth,彷彿指涉著現實與想望之間的落差。生不久長,青春無法永恆,然而當其盛時,又有多少人能反省到短暫的本質?長生不可能,但總被誤信為真。

自從明人洪昇寫就《長生殿》,這齣戲曲一次一次地在戲台上演習著不變的生命母題。而無數演員對這些母題不同的體驗闡釋,則一再地豐富著戲曲。彷彿世上原是沒有新鮮事,生死已經發生太多次,但每一次都還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甜美與苦痛。我所欣賞的這次演出,也在幾幕戲的安排上與原著有微妙的差別。其中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改編,是在〈得信〉一折。
那是當老病的唐玄宗夢見楊貴妃沒死,驚醒後命高力士尋訪通靈人士來為楊貴妃招魂。某道士高人果然在蓬萊仙山找到成了仙的楊貴妃。楊貴妃託道士傳信「只願此心堅似始,終還有相見時」,並透露即將到來的八月十五中秋夜,便是玄宗「飛昇」之時,請道士指引玄宗的魂魄到月宮相見。
接下來〈得信〉一折,演的就是玄宗得到信息的一幕。在洪昇的原作,以及顧篤璜的改編中,這折戲都只有唐玄宗與高力士兩個角色。由高力士向唐玄宗稟報道士尋訪的結果。但在這次演出裡,則增加為三個角色,即:皇帝、道士,和高力士。本來由高力士代為向玄宗稟報的話,改由道士自己親自說明。
這改動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劇中角色從稟報者與聽稟者的雙向對話,變成稟報者、聽稟者,外加一個旁觀者的三角關係。原來的稟報者高力士,一變成為了旁觀者。
於是當道士向玄宗報告貴妃已經成仙,兩人很快可以相見,我們看見高力士側過臉來,搖了搖頭。我們看到他臉上不忍心的表情,似乎他其實是不相信的,卻又不忍心戳破,因為道士的滿口荒唐言,乃是眼前這悔恨的老人唯一能有的安慰。當玄宗聽說八月十五即可與貴妃重逢,高力士回答:「如今七月將盡,中秋之期只有半月了。請萬歲爺將息龍體。」這老宦官不忍違忤糊塗了的太上皇,演了一場戲中戲,像哄小孩吃藥睡覺。
從兩角戲到三角戲,舞台上不過多了一張表情,一個知情的旁觀者的表情,便使整件事更顯悽愴——又有誰比這個一直在場的老宦官高力士,更適合擔任這個不忍心的旁觀者?
因此,當最後的圓滿大結局上演,玄宗皇帝升天到月府與貴妃重聚,仙子們跳起霓裳羽衣舞,我感覺自己作為觀眾,襲用了前折戲裡高力士的眼光。直覺得這些月宮中的歌舞,不過是前一折那個活在懊悔中的老人,為自己的死亡虛構出來的美好幻象。當扮成仙子們的年輕演員,跳著很難當上「霓裳羽衣」四個字的舞蹈,我看到的彷彿是另一場戲,一場沒演出來的戲。舞台上是病重將死的老太上皇,發著夢囈,終於見到他苦思多年的貴妃,眼前是廣寒宮闕、旋舞的天仙。這些,圍繞在他病榻邊的宦官與宮娥,沒有一個人看得見。
不知怎麼我想起張作驥《美麗時光》裡,那對被世界逼得走投無路的好朋友小偉與阿傑,在黑道仇家的追殺之下,跳進家門口的大水溝。在藍色的水底世界,他們的傷口與病痛竟然都好了。身邊滿是鮮豔美麗的熱帶魚,彷彿進入了小偉姐姐與她沒有結果的戀人,天各一方凝望著的水族箱。那樣一個幻境的存在,修補了現實的殘酷。

根據正史記載,唐玄宗死時,高力士不在身旁。當時這七十幾歲的老宦官給流放到巫州去了。再度回到宮中,見到玄宗遺詔,老宦官為沒能扶柩而慟哭,不久也死了。倒是,一位也是因罪被流放的史官柳芳,曾經在途中遇見了高力士。柳芳趁機詢問開元天寶宮廷史事,高力士也為之一一述說。一個曾經榮寵之極,官拜驃騎大將軍的內侍,在遠離權力的地方,為自己曾經眼見的繁華做出最後一次敘述。然而他所說的一切,又有多少能讓這名叫柳芳的史官瞭解?
或許,他的敘說從沒人能真正聽見。一如玄宗夢中的霓裳羽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