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2004

哈吉穆拉特

「當納札羅夫整個身體同那匹駿馬合成一體,在平坦的大路上追逐哈吉穆拉特之際,天空那麼明朗,空氣那麼新鮮,生命那麼歡愉地在他心裡躍動,以致於他根本沒想到會發生什麼不祥的、悲傷的,或者可怕的事。他感到高興的是,每一躍進都使他更加接近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從逼近他的哥薩克駿馬的蹄聲上聽出,他快被哥薩克趕上了。他右手拿出手槍,左手輕勒胯下那匹熱得發躁且聽見後面蹄聲的白馬。」

這是托爾斯泰。他寫哥薩克士兵納札羅夫追趕出亡的韃靼人哈吉穆拉特,一開始就像晴天裡的一次出遊似的。清晨時分的霧已經散了,草地與樹木飽含水氣,細碎的陽光在上頭跳。他就策馬衝進那樣的曠野裡,大口呼吸。追趕的目標就在眼前,每一步都更接近一些。他渾然無知於逼近中的危險,那好像不是看守者在追趕一名出亡的游擊英雄,而是在郊遊中發生了點意外驚奇。天空明朗,空氣新鮮,幾乎使人覺得這追趕的片刻,真是這哥薩克士兵生命的高點了。
接下來就是槍響了。納札羅夫在馬鞍上傾倒。他的同伴一個個地死於韃靼人刀下。一個晴朗的早晨霎時血腥滿地。
這篇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哈吉穆拉特〉,被哈洛.卜倫喻為「全世界最好看的故事」。全世界的故事我沒讀過的太多了,不敢像卜倫那麼自信地使用「最」這個字。但這確實是一篇讓我久久懸念的小說。星期四的晚上我讀完這個故事,闔上書,什麼都不想地坐著。我不想它好在哪裡,不肯用分析糟蹋剛讀完一篇好小說既空虛又飽滿的時刻,不願在托爾斯泰的文字之外再加上什麼文字。但說是什麼都不想,恐怕也不盡然。黯淡的房間裡,來自故事的片段,時隱時現,像伏擊的山民。那個走投無路的韃靼英雄哈吉穆拉特,就在我雜亂的書堆裡出沒。

現在已經是讀完這篇小說後的第二天了。我還是想談談它。這是像我這種讀者的一點可憐的樂趣。剛與好作品遭遇時那種空虛又飽滿的,無可言說的狀態,不可能永久持續。過了一天我就又回到語言裡,去搜尋線索,去解釋,去比較,給自己一個理由:「我為什麼喜歡這篇小說」,或「它為什麼好」。其實它為什麼好,理由就在剛讀完時那說不出口的時刻裡。現在我又來多話,也許只是想藉語言的力量,循線回到那已經不再了的狀態吧。這實在是多餘的。可是一直以來我就做著這多餘的事。並且在放線、收線的過程裡,更喜歡、或者有時也會疏遠了、倒戈背棄了一篇作品。
那像是關於一個無憂世界的覆亡,或者說,關於童年的結束。哈吉穆拉特年少的時候,與當地的汗王們情同兄弟,生活過得無憂無慮。有一天,來了一群人號召穆斯林們參加聖戰,威脅著將不參加聖戰的村子夷為平地。也就是說,在哈吉穆拉特的村子之外,某些力量正促使伊斯蘭教徒在聖戰的旗幟下集結。新誕生的伊斯蘭領袖,控制了跨村落部族的力量。所有人都必須選邊站—參加伊斯蘭聖戰,或是繼續臣服於俄國人,以從後者得到不可靠的保護。
哈吉穆拉特算是地方上的領袖,與沙米里有仇,但沙米里用得上他的驍勇善戰。而哈吉穆拉特也因別的仇家挑撥了他與俄人的關係,而不得不加入沙米里陣營,擔任副帥。之後,猜疑的沙米里想除掉他,哈吉穆拉特又回頭投奔俄國人。他具有勇敢、真摯、虔誠,這些前現代的美好品行,但這些品行不足以讓他在越來越逼仄的世間找到安居之地。在俄人與沙米里之間,他不屬於任何一方,卻被迫做選擇。雙方都不信任他,都想利用他,他在形塑現代世界的兩股推力間無路可走。

哈吉穆拉特的悲劇是,他的命運掌握在那些他最輕蔑、最無法溝通的人手中。他是俄人眼中的「山民」,友誼與仇恨都極直接。卻落到了一群自以為是的俄國將軍、迂腐官僚當中。讀到他在投奔俄人之後,被接待去看義大利歌劇和參加舞會,你真為他感到悲傷。那些穿著禮服與珠寶,配戴著肩章和穗帶的俄人,他們在燈火輝煌的大廳裡旋舞,食物與酒瓶堆積如山。纏頭巾的哈吉穆拉特站在人群裡,冷冷地環顧週遭。是怎樣的遭際,才使他遠離家鄉來到這群和他沒有任何共同點的人當中,成為一個異邦人,甚至還必須為這些人們而戰?
另一段敘述,是在沙米里的駐地。沙米里剛與俄國人打仗回來,把敗戰說成了勝利,慶祝著凱旋。入了夜,他想到他最寵愛的妻子阿米涅特那裡去過夜。可是阿米涅特不在(她正跟他賭氣,因為沒給她帶回來綢緞),沙米里就在她房間門口等著。阿米涅特故意不回去,遠遠看見他的身影踱進踱出的,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段故事,就像是尋常戀愛中的男女。如果這個哈米里不是才剛剛下令挖掉哈吉穆拉特兒子的眼睛,如果不去想哈吉穆拉特最喜歡的山歌,其中的無畏與殘酷:「子彈哪,你渾身發燙,帶來死亡,但你難道不是我忠實的奴隸?黑土啊,你將我埋葬,但我的馬蹄不是正踩在你身上?死神哪,你渾身冰涼,但我是你的主人。土地將容納我的軀體,天堂會接受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