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代在遼寧聖跡山出土的遼代墓葬群中,有這麼一座磚造古墓,墓主是一位女性,生前顯然有著極高的社會地位。墓壁上畫著男女僕從,準備在死後世界繼續服侍死者。墓壁上還奇蹟完好地懸掛著兩幅畫軸。其中一幅是〈深山棋會〉,群山之中,三人面對棋盤而坐。另有一人,不知從何方專程而來,正走向那山裡的亭台,趕赴棋局之約。
川端康成的《美麗與哀愁》中有這麼一個挖掘和宮皇女墳墓的故事:死於一八七七年的和宮皇女的墓被挖掘了。挖掘者發現在白骨的手中握有一塊濕板攝影用的玻璃版,上面隱約可見一男性的模糊形影,身穿武士禮服,頭戴著禮帽。或許,和宮皇女是懷抱著情人的相片而入葬的吧。研究人員們將玻璃版帶回,想把上頭的影像弄得更清晰些,沒想到,次日早晨拿出玻璃版時,可能由於長久埋葬在墓中的玻璃版突然接觸外界光線的變化所致,影像竟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一個虛幻的故事。川端藉書中角色之口如此說道。這樣的故事,彷彿說明著幽冥與人世不穩定的邊界。本來,隨皇女之死而埋藏的戀情,突然地暴露在天光之下。世人目擊了他們不應窺見的,一段過去的殘留。但那也就是恍惚的一現。經過一夜,幽冥重新收回了它的所有物,影像從世人的眼前消失了。和宮皇女愛戀的祕密遁入幽暗之中,得以免於世人的揣度與窺視。失去了影像記憶的玻璃板,變得澄清透明,像是罪與執取轉瞬獲得了滌淨。
那出土自遼墓的〈深山棋會〉圖,並沒有像川端小說裡的出土影像那樣戲劇性地消失。最近我的朋友告訴我:「〈深山棋會〉即將在瀋陽展出兩週呢。」那麼,原本只為墓主的眼光而保存的畫軸,即將被公開地展示了。如果說幽冥回收了和宮皇女的祕密,它也將這幅遼墓裡的畫向人間出讓,使畫作脫離了墓穴裡沒有盡頭的黑暗,而要被放置在博物館的展櫃裡了。去看它的會是像我這樣的人吧,從狹窄的月曆格子裡騰出時間來,好讓自己能在展示櫃前站上一陣子。他們當中會不會有人想起,這幅畫來自一個和我們多麼不同的世界,一個以千年為時間單位的地方,而竟就這樣無言地流散到我們這個光亮的世界裡來。畫中的人物還持續下著一場,靜止在時間當中的棋局。
有時我覺得,幽冥只是一個隱喻。意指一切光亮的,攤開的,平鋪直敘的語言與習俗定義所無法規範的世界。是那些伴隨語言的光而生的暗影,每一句話都召喚了更多不可言述的渾沌。幽冥也許就在我們心裡,他人理解之光無法照亮之處,甚至連自己也不知如何用理性加以整理規範的地方。接收到一句話語,當面說的,或用簡訊、網路傳來的,而突然生出「他畢竟是無法理解的啊」這樣的想法時,彷彿清晰地看見,在眼前,關係的限制,誤解的形狀,都歷歷在目了。你在一段距離之外看著言語像潮水一般湧來又退去。同時是安穩也是辛酸地明白,從今後是在語言暗影的的護衛之下,一人獨處了。
後來我在別的地方讀到那幅畫的另一個名字,叫做〈山奕候約〉。彷彿畫中人物是可以這樣無盡地等下去的,等待另一個下棋的人出現。
對那幅畫我一直懷著這樣的想像。那不知名的貴族女子,在預感自己死期的某一個晴好的秋日,把後事一一囑咐了,此後便將自己交託給等待。當她終於閉上眼,侍女們像在她的交付中演練過的那樣,為她穿上了裙,褲,花襖,戴上手套,軟靴,繡花高耳棉帽,最後,她們抖開了那條繡有金龍探爪紋樣的絲綢被,讓它在空氣阻力中緩慢地落下,覆蓋在主人的身上。
他們舉行了一場從社俗的角度而言,無愧於死者生前身分的盛大葬禮。然後就要把她交給幽冥了。彩雕棺蓋朝她屍身投下的影子,逐漸擴大,直到布滿了她整個世界。接著是砌磚的聲音,一點一點地,朝外隔絕了人世,隔絕了活著的日子裡那些熱鬧與紛擾,親友僕役從不令她落單的擁簇。所有的聲音遠去之後,一整個墓室如同永恆那樣巨大的寂寥之中,她繼續等待著。時間像塵埃一樣累積著寂靜的厚度,畫絹上一筆筆地出現了山林來環抱隱士的獨居。直到,那些於永恆當中顯得再無差別的日子裡的某一天,她悄悄地,避開壁畫上男女僕從的眼目,逕自赴那深山裡的棋會去了。
11/18/2004
深山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