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只是把那座山當作娛樂家人的一種方法。十二月,罕見的冬颱還未在海面上形成以前,一些家人和朋友從太平洋的另一邊來了。他們說該去哪裡玩呢?我說你們為什麼不去太魯閣,我多麼喜歡那裡的山。於是這件事就真的發生了,點人頭,訂火車票,租一輛九人座的車。七嘴八舌地約定集合時間,有人遲到,有人打電話去催,有人去買御飯糰,才回來又有人說要去買礦泉水……這種團體旅行少不了的拖拖拉拉式集合法也跟著發生了。我看著身邊這群人在便利商店、售票點、洗手間之間來回跑來跑去,來了這個又去了那個,好不容易才像要去遠足的小學生般集合底定。
出發前一天我才決定加入的。本來是打算直接把他們交給太魯閣的山,讓他們自己去玩。當九人座廂型車開入國家公園地界,沿峽谷地形前進,我發覺自己第一次跟這麼多家人朋友一起面對這片山。一個人的時候,你與山之間的關係直接而立體,它就那樣堂堂地逼臨在你面前,使你無處可避地向它暴露。一群人去,風景卻變成同行者共同身在其中的容器,一種話題,交談、吵鬧,甚至沒話找話說的題材……。在同行九個人的社會關係裡,風景也被稀釋成九等分,在九個人之間世俗化了。
比如說,小凱看見山壁凹洞的反應,是跑到裡面做出練武功的樣子,還「萬佛朝宗、佛光萬丈」地亂喊一通。比如說,阿應看到路邊的女警人形立牌的反應,是跑上前和她拍一張情侶合照。我忽然覺得好像回到學生時代的玩法,風景是拿來搞笑的,是社會性的——不在有多美,而在有多能讓同行的人拿來一起玩耍發揮,就像一則朋友間共同的八卦話題,也像城市裡那些不斷變換裝潢、好維持新鮮感的夜店酒館。空間充滿逗引的元素,拉出話題,拉出交談與親密的姿態。
後來,他們離開台灣的那個星期天下午,我在家裡煮義大利麵。用橄欖油拌炒九層塔,秋葵,切丁的番茄,最後下天使髮麵。我那剛從托斯卡尼旅行回來的室友,從櫃子裡拿出一玻璃罐粉末狀調味料。「只要加上這個就會很好吃噢。」她用那種《料理東西軍》介紹嚴選素材的表情認真地說。我從她手中接過玻璃罐,旋開上頭的金屬蓋,一種令人清醒的味覺緩慢滲入空氣裡。是粗結晶的海鹽與切得極碎的乾燥迷迭香。只是這兩種乾燥物質的混合,或許還加上一點胡椒顆粒,而不像中式料理那些作工繁複、經過發酵或熬煮的罐裝調味料,但這乾燥的粉末似乎更直接地襲擊我以天然香草及礦物的爽利氣息。我忽然想起在愛丁堡念書時候的義大利室友卡米拉。她在寫博士論文的最後一年常常用做家鄉菜紓解壓力。因此我有時半夜起床到廚房倒一杯水,會看見她沉默而固執地在那兒揉著麵糰。經常她在麵包裡放的就是這種迷迭香。
卡米拉後來怎樣了呢?我離開愛丁堡後,不太跟那時的朋友們聯絡了。雖然不是故意的,但好像總是不知不覺就成為了那個失聯的人。卡米拉拿到博士學位後,開始教書了嗎?依然會在準備授課,或是寫升等論文感到壓力時,半夜起來做麵包嗎?因為迷迭香的氣味我想起她。在愛丁堡最後那一年,每當我推開宿舍廚房門聞到那麵包香,就知道卡米拉準是又在心裡困住了。她將無法對人言說的壓力都宣洩在麵糰上,然後又把麵糰做成的麵包吃掉——這當中彷彿有種極為實用的儀式性,把無形的心緒轉化為有形,以便分食消化。與她同住一間宿舍的我,無由得知她的論文或是實驗到了什麼階段,碰到什麼困難,只有滿屋子迷迭香的氣味開放分享。
在太魯閣的第二天,我決定脫隊一日。他們搭廂型車走了之後,我坐在旅館房間面對立霧溪的窗前讀一本書。風聲,水聲,忽然又都是一個人的了。附近有一所廟宇,據說是在中橫公路開通後不久就設立的。那時當地還沒有觀光旅館,有出家人來建了吊橋,修起長長的石階梯,將廟宇建在高處,俯視山谷與仰望雲霧之處。近年觀光客漸漸多了,廟裡的師父說正募集改建經費,希望把階梯修得不那麼陡,讓來參拜的人好走。我想這是不是山中風景兩種命題的消長。遠離,走進山裡尋找一個僻靜的地點;或是靠近,讓那些為山而來的人徒步更容易些。悖反而並存的命題,像是一種熟悉的香料氣味,浮盪在暖熱膨脹的空氣裡,每每在我推開廚房門時撲面而來,其間竟隱藏著無法言說的煩憂,固執滯留於一個人的心裡面,而終以香氣與味覺的形式獲得稀釋,擴散開去。
12/16/2004
海鹽與迷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