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2005

嗩吶

晴朗的冬日下午,從遠處傳來送葬隊伍的吹打樂聲。可能已經在附近一陣子了,作為背景聲音的一部分,仔細想的話,好像是早就聽見的動靜。二十分鐘前,當我剛回到家,把超市的紙袋放在桌上的時候,也許就已經聽到那似乎極遠極遠,穿過了整個城市而來,擾動著空氣邊緣的聲響。主要是嗩吶。那樂器本有的銳利拔高的音質,在距離中受到削減弱化,變得像這個冬日下午的陽光一般輕盈飄忽,乃至有些魔魅了。
只是我並沒有多加注意。把那當作一個週末下午同時發生的許多聲音中的一種。構成這整個城市沒有意義,或是有意義但我們誰也不曾認真去追問的訊息之一。城市大部分的聲響是匿名的,就像製造了它們的人一樣。要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我可能根本不會記得在這個下午聽見了什麼遠方的吹打聲。

初始,那樂音在背景中迂迴隱約地存在著。但當我走進浴室整理一些架上的瓶罐時,演奏卻忽然變大聲了。隊伍不知沿著什麼樣的路線前進,這時突然就極靠近了,很可能正路過我所在的這條巷子,近到彷彿正從門邊走過似的。嗩吶的聲音一下子清亮了起來。我放下手邊正在做的事,試著辨認聲音的來向,但嗩吶那種氾濫感的音響,已經膨脹擴大據滿了整個空間。四面八方地。忽然你就在它的包圍裡了。
卻不過是一兩分鐘的事。很快地嗩吶的聲音又收小了,取而代之的是鈸鐃與鑼鼓。一下下的敲擊突然地變得立體,站起來了,彷彿可以從空氣中抓下那聲音來。嗩吶被蓋了過去,變成背景的幫襯。顯然嗩吶的樂師們已經走遠,現在最靠近的是鑼鼓師傅們。你可以清晰地在聲音裡聽見隊伍前進的形狀。
但那也只是再一兩分鐘的事。整個隊伍漸漸拉遠了。嗩吶也好,鑼鼓也好,又恢復到先前那遙遠的模糊,乃至逐漸聽不見了。空間又被讓出來,還給日常的聲音。我繼續手邊的整理工作,擦去白瓷磚上的水漬。一隻狗吠了兩聲,一個男人的咳嗽的聲音,一個初學鋼琴的孩子生疏地按著幾個音符——那種晴朗安逸的週末下午,無所事事的聲音。
說是送葬隊伍,其實我也沒親眼目睹是什麼樣的人在吹奏,只是猜測罷了。

這是我第一次驚奇地發現,這種小時候嫌吵鬧的吹打樂音,在它的移動之中,靠近又遠離,竟有種神祕的魅力。當它還在遠處的時候,朦朧凐遠,被距離篩掉了響亮。但當它迫近前來,嗩吶與鑼鼓那種極具擴張力的銳利音質,對空間產生了主導與定調,彷彿進行了一種無形的轉化(或者,淨化),忽然將我們這條尋常巷子裡世俗的生活起居空間,轉變為儀式性的空間。
在它的行進裡,在它漸層的流過之中,我們不知不覺經歷了一次梳理。
夜裡,發生了地震。
突然就置身於劇烈的搖晃當中。一些碰撞的聲響止息之後,四周出乎意料地安靜。沒有小孩哭。沒有狗叫。也沒有大人起床開燈議論,或收拾東西採取避難行動。但在這安靜的底層,其實是許多意識醒來,許多眼睛睜開。大概天氣太冷,人們寧願默不作聲,在棉被的包覆裡張望。
像白天行經這巷子的嗩吶聲一樣,夜裡的地震也倏忽轉化了這個空間。空氣是懸浮而靜止的。太多沒說出口的猶豫,使它停止流動了。許多人在等,會不會有下一波的搖晃。會不會需要起來,採取什麼行動。這一個夜晚,便如此懸吊在集體的觀望之中。那是恐懼還不構成恐懼的時刻。直到醒來的人再一次睡熟以前。

早晨。去剛過世的長輩家裡上香。
又是一個低溫寒凍,但陽光大好的日子。走過青田街一帶的巷弄,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巷裡的樹木朝著明亮的天空,幾乎相信是春天了。
回家沖了紅茶,拿出吐司麵包與果醬。廚房畢竟有些東西在昨晚的搖晃中掉落了。一個小酒瓶砸在地上,竟然沒有碎。簡單地收拾了,坐在餐桌邊慢慢吃起早餐來。紅茶是最便宜的那種茶包。果醬卻是考慮再三後,奢侈地買來的一小罐法國洋梨果醬。
陽光持續漫漶。稍晚我走到陽台上,看見底下巷子裡一個人在洗車。對面公寓陽台晾著一件寶藍色的棉運動外套。
那是直到下午我才想起,地震過後那麼安靜的緣故。
從前,一發生地震,最先喊起全家,問每個人是否都沒事的人是父親。有時是白天,父親出了門,還打電話回來問:「剛剛地動喔。會不會怕?」
父親已經不在了。那是安靜的第一個原因。那是我可以繼續躺在自己的被窩裡,不需要起床回答誰的呼喊,對一整幢搖晃中的屋子冷漠以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