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2006

風中沙堡

有兩個女人,她們的命運像是一種充滿示現意味的對生。彷彿沿著歷史的脊稜線縱走,一人在向陽的光處,另一人在向陰的暗處。但某一日,歷史忽然翻了個身,光亮的便進入了暗影,黑暗的進入了光明。
這兩個女人,一個是雷妮‧瑞芬舒丹(Leni Riefenstahl),一個是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兩人皆生於二十世紀初,年齡只差四歲。都是美麗的女性,都曾與一個和納粹有關的男人傳出過緋聞。但她們一個是德國人,一個是出生於德國的猶太人。這使得她們在不同時刻,分處歷史脊稜線的兩側。

對瑞芬舒丹我所知不多,主要來自毛尖的文章〈非常罪和非常美:關於瑞芬舒丹〉。她生於一九○二年,柏林。原本是個舞者,後來成了演員,導演。一九三四年她接受希特勒的邀約,為國家社會黨的紐倫堡閱兵拍攝紀錄片。這部《意志的勝利》、以及兩年後受國際奧委會委託拍攝的柏林奧運紀錄片《奧林匹亞》,均被視為電影美學的經典,影史上的重大成就。
大戰一結束瑞芬舒丹就遭到逮捕,入獄。她為希特勒拍的紀錄片使她被貼上納粹同路人的標籤。好萊塢拒絕她的電影,終其一生她處處受到抵制。且因為是美麗的女性,所以人們也從未停止猜測她是不是希特勒的情人,雖然她始終否認。九十五歲那年她的攝影展仍然受到包圍抗議,使她說出「不要因為我為希特勒工作了七個月,而否定我的一生」這樣的話。
對於漢娜‧鄂蘭,這趟旅程恰恰是反向的。她出生在一九○六年。作為一個猶太人,她的青年時代正成長在反猶太氛圍的步步進逼之中。十八歲,她愛上了師長海德格,兩人的書信往返透露了不尋常的感情。對年輕的漢娜‧鄂蘭而言,那似乎是一段痛苦的愛。海德格已婚。並且,若說當時的德國正被割裂為兩端,一邊是跟隨納粹領導的「正確」的人群,一邊是受迫害的、反抗的,猶太人與共產黨員等等,則漢娜‧鄂蘭與她當時仰慕的海德格並不在同一邊上。海德格也許和瑞芬舒丹一樣,即使不是直接地支持納粹的意識形態,也是對它底下的犧牲者視而不見的。當弗萊堡大學的校長因拒絕接受政府禁止猶太人受教育的命令而被免職,海德格正是接替成為新任校長的那個人。
戰前,漢娜‧鄂蘭參加營救反政府人士的活動,遭到逮捕,監禁五個月而後逃脫。一九三三年她離開德國,逃往法國,再往美國。經歷驚濤駭浪的歷史她的哲學開展盛放。關於極權主義,關於惡的平庸,關於人的條件…戰爭結束,時間將她從被壓迫者於暗處的位置,轉向光亮的舞台一側,她成為二十世紀無法忽視的思想與聲音。年輕時那聰慧但神經質的美麗,蛻變為晚年舒坦放鬆智慧的笑容。

一人被醜惡包圍之時,另一人正注視著美。一人站上發言台時,另一人背負罵名而緘默。在歷史的脊稜兩側,兩個女人的命運微妙地對稱著。
造成命運位置的這道歷史的脊稜,本身便是變動的。當猶太人遭遇迫害,被趕離家園、監禁殺害的大難之日,對漢娜‧鄂蘭和她的同胞而言,正像是一個世界的傾覆吧。而當國家與強人兵敗如山倒,自己被暴露在勝利者的審判之前,這對瑞芬舒丹,又何嘗不是原來世界的解消?使我聯想到在佛書上讀到的描寫:初禪天以下的世界,被大火所焚,如奶油般地變形融化;二禪天以下的世界,被大水所淹,像食鹽般在水中消融;狂風捲滅三禪天,萬物化作虀粉細塵,就像馬奎斯《百年孤寂》中的馬康多;這許許多多,短暫世界的形成,與壞毀…一個個小宇宙,像朝花般開放,又收束。
命運被給予一個位址,但只是暫時的位址。那位址有時使我們目盲。在歷史的某個時刻,當瑞芬舒丹關注於閱兵與奧運,鏡頭前的美學時,她或許真是沒有看見、或者看見了而不曾理解,那些被壓迫流離的人。專注於一片葉子,便錯過了一整座森林。
但風中沙堡消散,重組。睜開眼時,原來站在城堡裡的,到了城堡之外。
也許那才是個起點,開始認識自己做為人的處境。
漢娜‧鄂蘭認為,只要改變了與時間的關係,人可以獲得重生。重生的關鍵,不是遺忘,而是寬恕。在審判戰犯的高潮時刻,她仍然談論寬恕:不是去寬恕惡的行為,凶殺與暴行不能被寬恕。是寬恕人。那些在平庸陳腐的惡面前顯得蒼白無力之人。他們和我們一樣。
她說人類生命是世界所造就的,每一個主體都同時是客體。她說:「多樣性,是地球的法則。」
我總覺得,這正是看過了世間變換的沙中風景,曾目睹歷史正反面劇烈翻身之人,所說出的話,所養出的寬容。

至於瑞芬舒丹,我所知有限的、關於她後來人生的片段是這樣:她沉寂了一段時間,不再拍電影,也許人們認為這位曾為納粹拍片的導演已經完了,但她似乎用另一種方式看見她所關注的美。六十歲時她旅行到非洲,在努巴人的部落中住了一段時間,拍攝一系列照片。七十一歲她學了潛水,進入熱帶海域彩色繽紛的世界。九十三歲那年蘇丹內戰爆發,她冒險前往,探視當年曾在她鏡頭前的努巴人,直升機墜毀,卻只傷到老太太的肋骨,她活了下來。這驚人頑強的生命力,仿彿注定要睜大眼睛見證動盪二十世紀的完結。她死時是二十一世紀二○○三年,活了一百○一歲。
「多樣性,是地球的法則。」漢娜‧鄂蘭說。這句話,當瑞芬舒丹帶著她的攝影機,潛入海底,在海流中與一朵舒展綻放的海葵對望時;當她在戰鼓聲中到了蘇丹,看見在黝黑的皮膚上塗擦白色粉末,祭悼亡靈的努巴人時,感受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