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7/2006

納博科夫的蝴蝶

我最喜歡的二十世紀作家,其中之一是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年他出生於聖彼得堡,一九七七年他死於瑞士。
如果只看起點和終點,人的一生也就是這麼簡單的一行字。稍微進入細節,便看到從起點到終點之間,多一些的曲折路徑,一些流離失所一些身不由己。納博科夫出身貴族之家,一九一九年俄國共產革命,舉家流亡歐陸,他那原為國會議員的父親後來在柏林一場政治集會中被槍殺,他的母親藏在爽身粉紙盒中帶出的祖傳首飾逐個變賣以為流亡之資。離開俄國那年納博科夫是二十歲,他到劍橋完成大學教育,之後在柏林與巴黎生活了十八年。二次大戰爆發前,許多流亡的俄國知識分子聚居在這兩大城市,在緊張氣氛逐漸升高的環境裡過著難以逆料明天的生活。納博可夫靠翻譯,教英語、教網球,編語言教材,幫報紙發明字謎維生,偶爾也用筆名寫作。二戰爆發後,他帶著妻兒,再次流亡到美國,在大學教書,改用英文寫作,包括他最著名的作品《洛麗塔》(Lotita)。

一九七七,他死去的那一年,柏林圍牆還沒有倒下。他還沒有回到故鄉的希望。《洛麗塔》是他的作品中相對好懂的一部。另一些作品如《幽冥之火》(Pale Fire)則更晦澀,難懂,字裡行間藏匿著隱喻與典故。
我在納博科夫的回憶錄裡讀到這樣的童年瑣事。少年時期的納博科夫有一個特殊的愛好:喜歡研究蝴蝶和蛾。有一回家教O小姐走進他房間,龐大的身軀不偏不倚地坐在他的標本盒上,壓壞了他自己抓到的珍貴的變種蝴蝶,包括一隻左雄右雌的雌雄同體蝶,還有他特別從昆蟲標本公司訂購的來自西西里島、和法國西南比亞里茨地區的蝴蝶。這位家教O小姐第二天專程去了一趟聖彼得堡,晚上回來的時候送給他一隻用石膏板固定的普通燕蛾。
但是對納博科夫而言,他的損失是無法彌補的。他特別強調那隻雌雄同體蝶。那個標本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同一隻蝴蝶的左右兩邊翅膀分屬不同性別的特徵。但是在家教老師漫不經心的一坐之下,蝴蝶解體了,兩邊翅膀和身體分開了,再也沒有人能證明那兩片翅膀曾經屬於一個身體。大自然展示給納博科夫一個小小的意外,而他也認出了其中的變異,珍奇,但這隻蝴蝶存在過的痕跡被破壞了,無法舉證了。
家教老師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她可能是真的不知道在被她坐壞的標本,和她買回來的燕蛾之間,有什麼差別。多年後納博科夫還記得把這件事寫進回憶錄,可見他當年有多麼不甘心。而家教老師企圖用一隻普通燕蛾來代替他的珍藏,對他而言恐怕比壓壞標本還要荒謬,寫到這家教老師時他的語氣總是刻薄譏誚的。另一個有關蝶和蛾的童年故事,也有類似的主旋律:他在一次出國度假前,將一個罕見品種的蛾蛹交給醫生保管,旅途中他收到醫生的信,說蛹順利孵化了,但當他度假回來,卻只看到幾隻最普通的蛾。原來那個珍貴的蛹,很可能是被老鼠咬壞了,或是為了什麼原因弄丟了。醫生隨便抓了幾隻蛾來充數,以為都是一樣的。

實話說,如果當年的小納博科夫就在我們眼前,我們八成會覺得,真是個難相處的小孩啊。他著迷於翅膀上的紋樣,欺敵或隱身的擬態,每一品種每一個體的差異。對一個不感興趣的人而言,那不過就是蝴蝶啊。為什麼一隻被壓扁的標本值得他哀號,另一隻被買來賠給他的燕蛾卻不值一顧呢?
納博科夫的回憶錄,當寫到弟弟之死於集中營,父親之死於槍殺,都以寥寥數語簡單帶過。但對於童年回憶中的氣味、光線,從泡澡用的英國香皂的質感,桃花木浴缸上方蒸氣散發的微光,在海濱度假勝地遇見過的小女孩,在潮濕的森林裡看見的兩隻藍目天蛾,到某一天的日落景象……,這些印象與記憶,則不厭精細,以極溫柔的筆調描寫。
他曾經將必須拋棄俄文,而用英文寫作,稱為他「個人的、與他人無關的悲劇」。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所寫的每一行英文中,用不上的是他母語的哪些動詞或名詞,哪些微妙的字義和音節,就像是一隻他眼中的珍奇蝴蝶被燕蛾所取代。就像《洛麗塔》裡的亨伯特知道,為什麼他只能愛洛麗塔,只能愛那個年齡的少女——那是一種「與他人無關」的,悲劇的命運格式。

我在想,納博科夫後來那些晦澀的書寫,玩弄謎題與典故的文字,是不是像一隻蝴蝶,竭盡所能的華麗擬態。那彷彿是對命運位置的一種回答,在位置的四周布起迷宮,旁人看起來沒有差別,唯有他知道。以這高傲的姿態,護衛著曾經存在的、如今已經消逝的種種。他少年時受的教養,英法俄三語的文化養成,優渥物質環境裡訓練出來的感官,加上二十世紀的人生經歷,流離故鄉與失去親人……,這些,即使他不直接地描寫,也藏匿在他書寫背後「個人的悲劇」裡。整個二十世紀,整個他的個人史,像是俄國黑森林的濕潤環境,餵養出納博科夫這隻蝴蝶蝶翼上的斑斕擬態。
「存在不過是一條光縫,稍縱即逝,前後俱是永恆的黑暗。」這是納博科夫自己寫下的句子。「……然而,我不甘心如此。我急欲大力反抗,圍堵自然。我使出全力,在我生命兩頭冷冷的漆黑中尋找那一丁點屬於我自己的光和熱。我認定那黑暗不過是時間之牆造成的;牆的這邊是我和我那瘀青的拳頭,另一邊是永恆的自由的世界。」
你瞧,其實他是知道的。再華美的擬態,時間到了仍是要抹去。但他如此描寫那些失去的聲音與光影,彷彿賣火柴的小女孩,凝視著一根火柴的光亮中,顯現的種種幻象。
宇宙,靜靜注視著我們,劃亮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