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8/2006

當記憶說話的時候

從科學的角度,時間是條單向的射線。我們可以用計時器將時間劃分為分鐘、秒鐘,甚至更小的單位。每個小單位時間一樣長、一樣平等,一樣可以在算式中操作。

但當記憶對納博科夫說話的時候,自過去的暗影中開始湧現:一種香皂的氣味,一回神祕的落日,一隻從潮濕的野生菇蕈跌落的尺蠖,一個瀰漫著茉莉花香、蟋蟀狂叫的小車站…。時間偏離了牛頓古典力學的宇宙。細節折射、繞生出更多細節。從那早已逝去的一分鐘,無止盡地衍生了更多的時間。
於是,死去的人活了過來,消失的世界重新打開,暮色中莊園的窗戶一扇接一扇亮了燈,等待著今晚賓客的到臨—那場使得訪客無法赴宴的戰爭,從未發生過。
幾週前我才在專欄談到過小說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和他的回憶錄。這幾天又把書重讀了一次,覺得還有些話說。
俄國貴族出身的納博科夫,要是生在另一個時代,應該會繼承龐大的家產,住在祖傳的莊園裡度過一生吧。就算他還是寫作了,寫出的作品也不會是《洛麗塔》。要不是俄國共產革命使得他舉家流亡,就不會有我們今天讀到的那些納博科夫作品了。當個人的際遇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掌捺入集體歷史的肌理,人便像呼吸潮濕的空氣般呼吸一場戰爭、一次革命,以及它在生活中留下的氣味。
這樣說來,好像人是被動地受著歷史事件的擺弄?但又不盡然。在寫作回憶錄《說吧!記憶》時,我覺得是世界的大歷史為納博科夫肅靜了。
他以高度的細膩與詩意,呈現一個被劇烈世變剷平的昨日世界。乍看之下,書中所陳述的一切,是時間從納博科夫身邊奪去的。但人並非只是時間的受害者。納博科夫不只一次聲明「我不相信時間」。而他也確實不受時間的線性結構所囿,一任畫面、氣味、聲音湧現。或許這正是他的方法,用以對抗單向、科學律的,一去不返的時間。大量細節豐富的不只是過去,作為讀者,我們也交出一部分的未來由他塑造。這是納博科夫的時間魔法。

倘若《洛麗塔》是一齣時間的悲劇(在那個故事裡,戀童癖的主角亨伯特痛苦地追索著他的小戀人洛麗塔,而她正無可挽回地長大、平庸地蒼老了),則《說吧!記憶》是納博科夫對時間的回答。
「記憶若運用得巧妙,就可把在過去浮懸、飄蕩的聲音聚合起來,促成內在的和諧。我喜歡透過想像,使不和諧的和絃得到解決、變得完美。」
面對時間強大的壓縮作用(即使是一個世紀的歷史,時間也能使它迅速扁平化,成為一個晚上閒聊的談資),記憶亦有其放大、縮小、組合、整理的作用,使壓扁了的時間膨脹起來,充盈與活絡。
我想試著用以下這個例子,猜測記憶如何對納博科夫說話。
納博科夫曾寫到他父親小時候製作的一個蝴蝶標本,「其中有個感人的細節」:蝴蝶標本的一隻翅膀彈起來了,那是因為當初製標本的時候,有人過早把蝴蝶從固定翅膀用的板子上取下所導致。
稍微粗心的讀者,很容易會略過這件小事不察:為什麼這是個「感人的細節」?
當納博科夫看見這個單隻翅膀彈出的蝴蝶標本,他同時看見的是,曾有一雙好奇的手忍耐不住,在翅膀還沒固定之前就將它取下—而那個迫不及待取下蝴蝶的人,或許就是當時年幼的、納博科夫的父親?這個帝俄末期為自由主義喉舌,最後死於他鄉柏林的貴族知識分子,在生命更大的風浪尚未捲來之前,曾是個好奇的、熱愛蝴蝶的少年。一個蝴蝶標本的小瑕疵,像家庭相簿一樣,在納博科夫眼前呈現了他父親幼年時的一個剪影。他在標本身上,看見了時間中發生過的事:當時他稚幼的父親,難以抵擋內心的興奮騷動,正把手往標本伸去。
細節之所以感人,是因為其中往往收藏著、揭示著,關於這世界過去與未來的身世—時間被壓縮,封存在蝴蝶標本中,是記憶與書寫將它釋放。

但細節的意義,並不是對所有人都平等開放的。要不是納博科夫的暗示,誰會知道這個標本背後的故事?
或許,納博科夫的天賦與悲劇性都源自於此。他所看見的細節,帶著過往存在的痕跡;痕跡的意義,則來自他失去的世界。對於生命經驗不同的人而言,那些細節太容易被忽視不顧了。就像莊園領主難以理解僕役的觀點,成長於二十一世紀的人難以體會兩百年前文化遺產之幽微。就像納博科夫曾說用英文寫作乃是他「個人的、與他人無關的悲劇」。作為一個異鄉人,流亡者,他在世界這本大書裡,處處讀到壓縮的時間密碼,但能翻譯、註解出來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洛麗塔》的尾聲,有一場著魔的追獵。當洛麗塔跟男人出走了,亨伯特駕車追趕,唯一的線索來自沿途旅館的房客登記簿。他的敵手也知道後有追兵,遂變換編造的假名投宿,在名字中暗藏著字謎,戲弄、撩撥那絕望的捕獵者。
《說吧!記憶》裡也處處有納博科夫埋下的字謎,為我們的閱讀增加不少障礙。
但謎語及障礙,其實是一種訴說。那彷彿倨傲的聲調、知識的戲弄,其實是給素未謀面的讀者留下的線索。為了讓我們感受他所看見的世界、記憶對他說話的方式;也為保護那些記憶,不被時間壓扁,不在俗常的敘述裡平板化。像是高手過招,電光火石的劍招一出,其實是種交談—各自表述著武功的來路,經歷的鍛鍊。
記憶從失落的世界向納博科夫說話。他留了後門,開給我們一條小徑,接近那些不曾親歷的事物。沿途拒馬般的字謎,亦是他留給我們既疏離又盛情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