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2007

香氣在時間裡摩擦

一段關於香水與記憶的故事,像無形卻溫柔的枷鎖,緊緊繫著沈睡卻片刻甦醒的回憶,這是一個氣味指令,喚起兒時、戀愛或思念訊息,帶來感官上無止境的感動。《美麗佳人》特別邀請作家張惠菁,為妳書寫在香氛中驛動的女人心。


  關於香味,有個句子一直在我記憶裡,那是個簡潔而暴力的被動句式:「被一陣香氣所傷」。我想是出自聶魯達的詩,前文已經忘了。但我遍翻家裡所有聶魯達的詩集,找不到這個句子。

  也許它是我記憶的偽造,或其實出自別的詩人。但這個句子象徵著香味在我心目中的一些品行。它沒有形狀,但可以是尖銳的。它沒有重量,但可以撞擊。它在猝不及防間觸動人的記憶與思緒,像個暗處的刺客,不意你的感官就中了伏擊。

  在阿莫多瓦的電影《回歸》裡,死去多年的母親回來了,躲在開家庭美容院的二女兒家裡,是氣味洩漏了她的行蹤。從滿屋子洗頭水的味道中,大女兒還是能辨認出一個特殊的氣味:「從前媽媽身上總是有的那種味道。」,氣味代表了一個人。

  專屬的香氣

  蘇珊桑塔在《疾病與隱喻》中說憂鬱症是使個人獨特化的病症。在小說裡,氣味也常有同樣的隱喻,像一種優美的痼疾。《紅樓夢》的薛寶釵有先天的熱毒,只有冷香丸能治。製這冷香丸的材料是:「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12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12兩,秋天的白芙蓉蕊12兩,冬天的白梅花蕊12兩。將這4 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乾,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12錢?白露這日的露水12錢,霜降這日的霜12錢,小雪這日的雪12錢?」這許多種材料、指定時間與物質的會合,只顯得藥丸難得,也成就薛寶釵身上獨特的冷香。

  林黛玉也有她專屬的味道。第十九回回目叫「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寫賈寶玉到黛玉屋裡玩,聞見從黛玉袖中發出的一股幽香,引得寶玉奇怪:「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不同於薛寶釵的冷香,林黛玉身上的香是沒法用成分來描述的,最終也只知道它「不是」什麼,而說不出「是」什麼。黛玉的性情有種劍走偏鋒的險峭,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她的香味也是無物可比的。

  現實生活中,一般人沒有生而獨特的異香,但女生們自會從許多香水中,找出適合自己的那種。在我們這個人主義的時代,香水不只是身外之物,而更像個性的延伸,一種標誌:「我的味道」。最近有個朋友就煩惱著她用慣的一支香水已經買不到了,必須尋找替代的香味。

  對大人世界的一種模仿

  但偏好也是會變的,或者可以有許多種同時並存,隨時打開抽屜拿出一種今天想要的「我的味道」。我自己買的第一支香水是偏成熟的 Lancome Tresor。現在想起來,應該是受了小時候母親常用的香水影響。母親只在少數需要盛裝打扮的場合,才少量地使用它。但每到那樣的日子,瀰漫在家中的氣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統治了我對「香水」這個辭彙的直接聯想。可惜小時候我不懂得抄下香水的名字,現在只記得是極樸素的圓形玻璃瓶身,父親從倫敦帶回來的。所以我買的第一支香水,也可說是對大人世界的一次模仿。

  女生好友對彼此的性格與氣味有種直覺的溝通。有時她們聞到某個新的香水味,跑來告訴我:「那是妳的味道。」果然就是我會喜歡的。相比之下,男性送的香水往往不那麼合適。我收過幾次男生送的香水禮物,都覺得不像我的味道,笑著說謝謝收下了,但很少用得上。大概異性關係中總會存在著這種過於偏甜、果香基調的誤解。

  在氣候乾燥的地方旅行或生活時,我會隨身帶著護手霜。出門前搽的香水,在剛灑上的半個小時過後,便嗅覺疲勞而聞不到了。但護手霜既是兩三個小時補充一次,它的氣味便會一再地刺激與提醒,所以找到喜歡的氣味格外重要。我現在用的是一款有大西洋雪松,迷迭香葉與柑橘氣味的手霜。

  身邊的女生朋友也都有各自喜愛的手霜味道,玫瑰的,薰衣草的,白麝香的?有時一個人開始搽手霜,其他人也被提醒了似地紛紛拿出手霜來,幾雙手同時進行著搓抹的動作,頓時滿室生香。女生們也常會試用對方的愛用品,在手指間進行氣味的交換。新近收到朋友送的一管手霜,號稱內含4種玫瑰的香味:葛拉斯玫瑰、保加利亞玫瑰、摩洛哥玫瑰與土耳其玫瑰。

  香氣象徵個人空間

  有時香味不是作為個人的標記被穿在身上,而是空間性的。氣味可以對空間起著定義的作用,而香料就被用來淨化、整理一個空間。《紅樓夢》裡劉姥姥喝醉了酒,誤闖賈寶玉的臥房。襲人送走了劉姥姥後,第一件事就是點上大把的香,從味道上抹掉劉姥姥的存在,把房間恢復成賈寶玉個人的空間。

  溫庭筠的詞,最擅長描寫精麗的物質,也少不了要寫到焚香,像是:「香霧薄,透重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香氣從重幕中慢慢透出來,於是就有了一種層次感。它最可以用來表現空間的折繞:帘幕的深處、屏風、繡簾,香氣在裡頭裊裊盤桓,當然也象徵房間主人心思的曲折。

  李後主早年亡國以前的〈玉樓春〉,寫南唐宮廷的宴會:「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杆情味切。」歡宴到了高潮的時刻,從風中飄來了一陣香味,風息傳遞間,感官的愉悅又被推上另一個高點。看南唐畫家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簡直不可想像那場景是沒有香氣的。並且卷末宴席將散之時,比起卷首宴席剛開始,一定是不同的味道:一種被體溫暖過,餘香曖曖的味道。

  餘香魔力

  因為,香味對時間是如此地敏感。一種香味生成之後,立時便有了時態。在完全消散以前,它與空氣,與時間,展開了抵死纏綿的摩擦。且不說香水師們費心為一支香水組構的前、中、後段氣味,便是點上一支線香,也能在幾分鐘內感受到空氣逐漸被它的氣味暖燥起來,香到最濃處,又逐漸涼薄下去的魔力。餘香可能是勾人回憶,也可能是讓人惆悵的。有時它也就像我記不起來的那個詩句一樣,冷不防地襲擊了妳,使妳為之清醒,或更加迷惑。

  正因香味一旦消散,是無跡可尋的。一個不知情的人,走進白天的房間,會以為昨晚的味道不曾存在過。於是,經歷過那個氣味的妳,就有了一個秘密。當餘香散盡,空氣裡什麼都沒留下了,卻有什麼還留了在妳心底,於時間之中,因摩擦而生熱。


from marie claire美麗佳人 二月號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