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0/2006

高原與鐵路

我那住在北京的朋友小凡,計畫今年要到青海去當一個月的志願教師。據說是個偏僻苦寒之地,原來就只有一個老師。後來唯一的老師也不幹了,只好由附近寺廟的喇嘛代課兼當校長。八十幾個小孩,不分年級地在一塊兒上學。

對於不習慣當地氣候的人而言,夏天已經是最不苦的時節了。為了避免城市知識青年的熱情,一下地就被嚴峻的環境給磨平,特別挑了夏天去。即使如此還是被她的朋友們唱衰,大家都拿聽說那裡多苦多苦來嚇她,說她住不了三天就會哭著要回北京,巴巴地在村口等車來接。小凡不為所動,堅定要在今年執行她的青海之行。
預定出發之前兩個星期,小凡患了感冒,而且還咳嗽。感冒在平地是小事,但到了高原空氣稀薄之地,卻是致命的。「感冒沒好就不能去。」醫生和去當過志願老師的前輩都這樣警告她。看來真是不能掉以輕心,她也確實聽話在家養病,等著感冒好。誰知道都等了三個禮拜了,還是咳嗽。眼看遠在北京的幾隻感冒病菌,又要讓青海的八十個孩子度過一個沒有老師的夏天了。
就在小凡等待感冒痊癒的這段期間,青康藏鐵路通車了。忽然之間,青海、西藏變成新聞的焦點。這條全長一千一百四十二公里,海拔最高的鐵道,使從青海到西藏的旅途,縮短成十三個小時車程,並且是坐在設計如同機艙、有隨車醫生、補充著氧氣以防高山症的車廂裡到達,大大地降低了旅途的難度和危險。在新聞裡我們透過攝影機鏡頭看見,那些白雪皚皚,巨大凜然,充滿神性的山脈,就在月台之外,彷彿伸手可及。
一個多世紀前,鐵路剛被引進中國時,曾遭遇到強大的抵抗。這一頁歷史,是中國現代化初期最激烈的撞擊之一。火車被妖魔化,有的路段才建完就被拆毀。而且反對者不只是未受教育的小民,還包括沈葆楨等知識分子與重臣。記得以前在教科書裡讀到時,只覺得那些反對意見愚昧、民智未開。現在我反倒覺得可以想像、而且同情,那些第一次看見火車的人,會有多麼地驚恐。
在火車出現以前,這塊大地上,從沒有任何人、任何物種,可以用那樣的速度,那樣機械而無視於環境的方式,冒著黑煙呼呼地前進,彷彿一把利刃切開大地的肌理。反對者認為這會震動祖先墳塋(其中最重大的當然是滿清的皇陵),破壞風水。另外就是占用良田,影響百姓生計。
這是一種與現代文明截然不同的土地觀。對於當時的人來說,土地是育養性的,她的第一個是作用是作為良田,成為升斗小民依賴、附著的地床。徵用田地築鐵道會剝奪了這個根基,使人民流離。他們的另一個視角是死者的角度。對於當時的人而言,埋入了地底的死者,並不真的在死亡的瞬間就斷絕了與此世間的一切聯繫。他們像植物的根莖般藏在地底,卻仍然能對世間的事物產生影響作用。

土地是神祕的,是在混沌,曖昧,黑暗中孕育著滋養的力量。對於世代抱持這樣觀點的人群,第一次看見火車呼嘯著切開地平面,那景象對他們而言必然是極端暴力的吧。
當時的觀點,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或許人類小看了天地的容量。當鐵道最終在大地上被築起,它也成為大地的一部分,轉換一種方式來育養與支撐著這個人世。
許多新興行業因鐵道而生,人群沿鐵道而居。近年大陸有一套電視影集「鐵道突擊隊」,是以抗戰時期在山東南部游擊抗戰的「魯南鐵道大隊」為題材。據說有些身手矯健的人,能從行進中的火車躍上躍下,把火車上的貨物偷下來換錢,形成一種特殊的行業,叫做「吃兩條線」。日人占據山東後,鐵道成為運輸物資的補給線,對鐵道軍事控管轉嚴,「吃兩條線」這一行也隨之沒落。但這群亦盜亦俠的人物,卻組織為抗日的游擊隊伍,炸毀鐵路橋梁,劫掠日軍的物資。一九四五年日本宣布戰敗,棗莊一帶的日軍是直接向這支由遊民、飛賊、工人組成的游擊軍投降的。
「吃兩條線」這行業,可能是鐵路在中國帶來的戲劇性產物之一。距離一八七七年沈葆楨下令拆除吳淞鐵路不過半世紀,中國人民已經習慣鐵路的存在,而且找到在它沿線營生的方法。
我不太喜歡拿「人定勝天」來形容人造的建設工程。這地球上的空間,險阻有時,展開也有時。如果不是青康藏高原的天險,便不會形成有效的保護,使西藏如同一個雪櫃般封存著宗教教法的根基,在適當的時機傳了出來,使許多包括我在內的二十一世紀人受益。還有可可西里的藏羚羊,要不是入藏之路那麼難走,恐怕遭遇的獵殺遠比現在更多,不是死絕了,就是剩下少數的幾隻被養在柵欄裡從觀光客手中接食物吧。但總也會有那樣的時候,一條道路被開闢出來了,轉換了環境與我們之間的關係,封存在雪域裡的心靈與自然的寶藏,能讓更多人接觸到。我寧願認為是時候到了,這被鐵道橋梁連通起來的空間應當被珍惜愛護,而不是自大地以為是人類對自然的又一次征服。
直到我寫這篇稿子之時,小凡仍然在等待著感冒痊癒,等待著進入青海的時機為她敞開。小凡說:「我怕這次去不了,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我覺得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時機這東西是難測的。今年去不了,明年也許因為新的工作,因為家人,因為身體狀況,因為種種牽掛種種因素,更加去不成。雖然感冒聽起來像是一件小事,但自然正是透過微小的事物,改變著時機,以及命運。
我希望小凡能去成。希望那八十個孩子今年夏天會有一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