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6/2006

到另一個城市去生活

到另一個城市去生活,有兩種危險。一是過得太像原來的自己,另一是太不像。
說危險其實也不是真的危險,應該說是兩種不同的傾向,暗地裡互相較著勁。事實上,你不可能完全採取前者,或完全是後者。最終一定是有些舊習慣、有些新做法,相當比例地混合著,就這樣達到了平衡——你不知不覺中給自己找到了一種方式,卡榫進城市的一方空間裡。

影響你在一個新城市裡調整生活方式的因素有很多。第一是空間。我是在台北長大的,對我來說台北從很多方面來說都算是便利的。巷口有7-Eleven,過一道馬路就有滷味攤、麵包店、咖啡館,二十四小時書店在公車跟捷運可及的地方。這種我們在台北習以為常的機能,很多城市並不這麼方便慷慨地給予。在住商分離較為徹底的城市,又住到和主市區隔著一條河對岸的地方之類,就不可能像在台北一樣,大黑夜裡跑出門去吃客刨冰或是買本書吧。這就是為什麼當我在類似像美國的紐澤西州,這種沒有車幾乎等於沒有腳的地方時,常常都有種被綁架了的感覺。——窗外的風景很優美,林木也敬業地欣欣向榮著……,但我可不可以出門買個甜甜圈啊?
和空間直接相關的是移動方式。在台北我是大眾運輸工具的愛用者,到了其他城市也還是喜歡利用當地的大眾交通網絡。即使是在計程車相對便宜的地方,例如上海、北京,我住在這些城市的朋友們基本上都習慣隨手攔出租車,唯有我還是很小市民地想搭公車。在上海的第二個禮拜,因為朋友們都唱衰我搭公車行動的念頭(所持的理由包括擁擠啦、天氣熱啦、扒手多啦),我只好自己盯著路上的站牌看,記下上面的地名。這樣拼湊著發現了某兩個熟悉的地名,可以經由某路公車串聯起來,在從一條路線連到另一條,由點到線到面地編組著我對這個城市的認識,第三週起基本上我已經到哪兒都搭公車跟地鐵。

對於搭乘大眾交通工具的偏執,我有一套振振有詞的理由。認識一個城市最好的方法應該不是搭計程車——計程車算是相當直截了當的一種移動法,從出發的地方上車,請司機開到你想去的地方門口停下來,連停車位都不必考慮,司機要是繞了路你還跟他理論。但對於初來乍到認識一個城市的新手,這種從A點到B點的直接關係,反而太功利了點。搭公車多少會有一些繞路,下了車還得自己走一段距離什麼的,但正是這種過程,無意中便讓你發現了一家店、一間館子,沿途風景照相般存放在記憶裡,埋下下一個意義附著的起點。
以上就是我為自己建立的「人人應當多搭公車」理論,當然背後還有一、省錢;二、習慣等理由。這大概是我前面說的,不希望因為是到了另一個城市,就變得太不像自己的部分。
還在熟悉上海公車站點期間的某一天,我搭車到南京西路買東西,回程找不到相反方向的公車站牌,乾脆步行走上一段。逐漸地,在步行的速度中,脫離了上海最繁華市區的燈火,走進車輛已經變得稀少的地段,緩慢沉澱到冷清的過程。拐過幾個彎,行經一較為老舊的城區,地面忽然又熱鬧了起來。那是另一種熱鬧,天氣開始熱了,許多人把椅子拉到人行道上,弄堂口外。他們有些人穿著白色的汗衫,或是條紋的睡衣,分別是在乘涼,下棋,聊天,炒菜,或是吵架。那些你以為該在圍牆裡的生活,就在路邊的人行道上坦白地發生。

和這些聲音景象同樣生鮮活躍的,是味道。許多人還是有隨手將垃圾往屋外丟的習慣,我早上去搭公車的路上,常會看見地上一攤新鮮的茶水,「喔,今天早上喝檸檬紅茶啊」,立頓茶包和檸檬片都在裡面,茶水的形狀也是那種剛潑出來,很有動態感的樣子。大概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到了晚上,路面的味道明顯和早晨時不同,那是一整天生活產出的廢棄物所致,實在不是很好聞。再晚些,等這些在路邊的下棋聊天社會型活動陸續結束,人們回到屋裡睡眠的時候,會有掃街車把一整天累積的垃圾和氣味清洗乾淨。於是城市又準備面對新的一天。
無論別人是怎麼表述上海的繁華,雜誌封面總是那些超高樓層飯店或企業大樓,美麗的明星與模特兒,但一座城市的存在,其依賴於夜間的路旁聊天、垃圾的氣味,這些現代都市竭力要掩蓋,要讓它們不那麼惹人眼目、刺激感官的聲音與氣味,恐怕一點都不亞於那些鮮亮的外表。我想起王安憶的小說《富萍》,寫繁華的核心之外圍,一些小人物就著城市的一個角落,結構起來的生活。
我在上海租的小公寓,位在蘇州河邊,有一扇窗開向了河景。有人告訴我蘇州河是上海市對外清運廢棄物的要道。「這麼說這條河是城市的大腸囉?」我說。「可以這樣講。」他們笑著回答我。夜裡,安靜的河面上會有貨船緩緩駛過,載著這一整天上海產出的種種,被遺忘的,被棄置的事物,不知朝向何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