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盃足球賽落幕了。但留給人們最大的懸念,不是哪個戲劇性的進球,而是一句我們沒聽見的話。
法國隊的席丹在冠軍決賽中,頭擊了義大利的馬特拉齊,隨即被紅牌出場。幾乎大家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怎麼穩健持重的席丹會做出這樣的事。在那段一再重播的錄影畫面中確實可以看到,馬特拉齊緊跟在席丹身後,嘴形不斷開闔說著什麼。義大利隊拿走了冠軍獎盃,但是球迷們還在問,他到底說了什麼?
在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我在網路上至少看到三個版本的說法。一說是諷刺席丹的阿爾及利亞裔出身。二說是侮辱席丹的母親和姊姊。另外是咬緊了席丹曾在義大利尤文圖斯職業球隊踢球,罵他忘恩負義之類的話。根據後來席丹的公開說明,第二種說法是比較接近的。
那是一句我們都沒聽見的話。但所有的推論都以為,一定是對準了席丹的某個弱點、他最在乎的人與事,像一枚楔子般插進心頭縫隙,然後憤怒就從那裡爆發了。網路上流傳的有關「那一句話」的說法,基本上都是環繞著他的出身,他的過去,他的親人。
於是在那一天,球場不只是球場,決定勝負的不是技巧、體力,這些純體育的因素。是關於「你是誰」,「你在乎什麼」。球場內外的界線消失,比賽時間的限制也泯滅:過往、出身,被帶到了場上;而那一下頭擊,又將跟著他走到場下,成為一生的紀錄。我們這些觀眾可曾意識到,我們所注目的球場,乃是席丹以及其他所有球員,生命的一部分而已?他並非只活在球場上。踏上草坪時,身上攜帶著生活裡的愛憎。
在許多球星光環耀眼,拍起廣告架勢更勝明星的這個時代,席丹長得並不好看,早早就禿了頭,看上去樸素而沉默。我想起讀到過的一些關於席丹的小故事。幾乎所有在席丹開始踢球的早期認識他的人,都會提到他的害羞膽怯。十五歲那年,把席丹帶進嘎納隊的瓦爾勞德說,他當時看出「這孩子的怯場主要是因為性格內向的關係,一旦想辦法讓他進入正軌的話,他的前途將不可限量。」瓦爾勞德還回憶過席丹因為打了在場上踢他的球員而被教練罰掃地。十六歲時席丹在他的第一場職業球賽中遭遇一位對手,也就是後來和他同為法國國家隊隊員的德塞利,兩人在場上有不少肢體衝突,席丹回憶德塞利的骨頭很硬,而德塞利則說席丹當時還膽怯得像個小孩子呢。
這個阿爾及利亞裔,貧窮出身,曾在馬賽球場撿球的孩子,是怎樣成為世界頂尖的球員的?是不是真如當年瓦爾勞德所說,克服了他內向的性格,才成就其不可限量?那克服的過程,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事?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兩段關於李後主的評論,我特別喜歡。「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越深,則材料越豐富,越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越淺,則性情越真,李後主是也。」王國維把詩人分為兩類,一種需要有較多的經歷和體會,另一種則正好相反。李後主,正因為他是在深宮裡養成的,對外在世界的閱歷不多,因而保存了一種直觀的銳度。但也正是因為這個銳度,在南唐亡國,面對不再友善的宇宙,才能寫出後期那麼深刻沉痛的作品來。宮殿是個培養皿,長期以恆溫恆濕養成著這枚珍貴的菌體,然後放出去,讓他在突然的溫度變化中,完成劇烈的抽搐。我們稱之為藝術和美。
時間、命運,是以什麼樣的方式養著我們?等待那打開培養皿的一刻來臨時,我們才知道我們會從什麼方向被檢證,留下什麼樣的姿態。
足球員當然不是主觀的詩人。在現代國際化的職業足球場上,頂尖的球員會被簽到另一個國家去踢球,像到各樣的環境裡打開培養皿。球員多國籍的組合使他們必須適應各種球風,養成技巧以及性格,處理球場外複雜的關係,決定年少時的潛力是不是得到發展,或者就此隱埋。要練得既有爆發力又冷靜,要練得會激怒對手但不會為對手所挑釁。
我總覺得,那一下頭擊的瞬間,席丹或許又成了當年那個內向的孩子,不明白為什麼對踢他的人還手會被教練罰掃地。他本性羞怯,卻要學著在球場慣見的語言與肢體衝突中立足。有時他以球技繞過暴力,有時候也動粗。也許隨著歷練與成長,他畢竟突破了性格的某些限制,才到達今天的高度。也許有些性格,一直不曾改變過。
那一句我們沒有聽見的話。它就像一句咒語。並且籠罩在這咒語下的人不只是席丹。我們這些在電視螢幕前盯著那戲劇性、又彷彿命定一幕的觀眾,都一起看見了那魔咒揭露的世界。
那一刻我們意識到球場彷彿劇場,淚水,汗水,真摔,假摔,技巧的展現,暗中的拉扯,國族主義的吶喊,與排外的冷潮熱諷…。一個球員經歷這一切才站上了世界盃的球場,像是盤球穿過重重的防守。會到哪裡?誰也不知道。即使已經在歷練中變得沉穩,性格裡某個微小的角落,也許還封存著原有的靦腆。而爆發的憤怒,也還如同一名內向少年第一次遭遇衝突時般地,新鮮激烈。
那一句我們沒聽見的話,也許提醒著我們這樣的訊息:世界不只由優美細膩的技巧成就所構成,還有無理可說的潛現象與衝突,很多時候一個人必須獨自消化、承受,以便走得遠一些。
7/27/2006
一句沒聽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