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馳電影《功夫》的前半部,是我們自小熟悉的那些武俠小說銅板背面的故事。厭倦了爭鬥的武林高手們,背負著不為人知的過去,隱姓埋名居住在破落的城寨裡,開一爿早餐店,裁縫舖子,或是當苦力。和別人一樣辛勤卑微地營生,巴巴地討好收租人以便拖欠租金。把一身的武藝當作殘疾般隱瞞起來。
彷彿經過什麼濾鏡的過手,篩去了武林大會,神仙俠侶的愛情,剩下這一切過後,疲憊而傷痛,沒有奇蹟的江湖。擁有武藝的這些人,想要比平凡人更像平凡人。然而某些厄運的時刻會到來,像磁鐵一樣召喚被埋藏起來的本能。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時機,他們便只好從無名的人群裡露出臉來,像搖晃的籤筒中跌出幾支不祥的籤。
然後殺戮就又開始了。
周星馳的喜劇總是建立在極殘酷的世界之上。一個擁擠,繁鬧,遍地黃金的世界,卻又是如此凶險地讓升斗小民無地容身。到處都是高上雲端的可能,使你看清自己是如何地被踩在地下。周星馳的主角經常是在這世界當中毫無籌碼的一個個人,懷抱著某種不合時宜到天真的執念。他們大聲說著理想的下一個鏡頭,就是被旁人吆喝著使喚來去。那個遍地黃金的世界近到就在這小人物的眼前,但他毫無門路,眼望屬於另一個次元的繁華。《功夫》的主角也是如此。在被黑幫暴力宰制的城市裡,這個秉性善良的主角妄想當一名壞人,好加入黑社會。作為一個苦無出路的年輕人代表(「你只是在等一個機會。」黑社會老大身旁的副手這樣對他說),他闖進一個不了解的世界∣∣那個破落的城寨。在那裡,江湖是蒼老的,過去是被埋藏的。對隱姓埋名的人們而言,城寨是一個終點。但來到當地找機會的年輕主角(以及後來尾隨而來的斧頭幫),卻錯誤地把它當成一個起點,從而進入了那個藉著髮捲、外穿的衛生衣、晾在欄杆上的胸罩、人字拖鞋……,來偽裝成日常的歪斜宇宙。由此衍生這許多令人絕倒,卻也悽慘殘酷的笑點。
每次看周星馳的電影,我總是一邊笑到不行一邊感到其中同時存在著陰翳殘酷的一面。彷彿電影本身便具有雙重性格,你可以看著它笑也可以看著它哭,走出戲院的時候無法確定心情是好還是不好。在那些笑點的背後,周星馳揭露了他眼見的世界。那並不是個輕鬆的世界。
清晨,為一些念頭所襲擊。乏力地看著那些念頭又召喚了更多的念頭。
然後,反覆想著《功夫》裡那個偽裝成日常的江湖城寨、那些嘗試重新過起另一種生活的角色時,想起最近讀的一本小說,班.歐克里(Ben Okri)的《飢餓之路》(The Farmished Road):
「在那塊初始之地,靈魂與尚未降生的同伴生活在一起。我們可以化身成千百種不同的形態,像是各種鳥類。我們過著毫無拘束的日子,成日只顧吃喝,嬉戲,以及憂傷。為了永生的可怖是如許美麗我們盡情吃喝;因為身心無所牽掛我們成日嬉戲。而我們憂傷,因為總是有些同伴剛剛脫離了凡人世界,重新回到我們的行列。他們回來了,神情那樣鬱鬱不歡,因為人世間的情愛被拋在身後,所有的苦楚又無所補償,來不及明白的東西依然無解,而就在他們好不容易剛剛開始要熟悉一些事情時,卻已經被拖回這塊原初之地。」
《飢餓之路》的主角小男孩阿紮羅,是個多次投生人世的老靈魂,這是他描述靈魂投胎前居住之地的一段文字。小男孩阿紮羅經常看見那些在人們身邊穿梭的幽魂暗影,意識到另一個世界的召喚。歐克里選擇這樣一個跨越人世與鬼界,似夢非夢的視角來說故事,於是使得生活中的悲喜在另一世界的幢幢暗影注視下無盡地流轉變遷,故事中的幸福不會一直幸福下去,不幸也不會永遠地不幸。人們毫無覺知之際,世界已在塑形或崩潰。一個格外寧靜的晚上小男孩阿紮羅想:「沒有幽影侵入我們的空氣,踩踏我們的屋頂或穿過各種物體。空氣清新而舒爽。我在睡夢中發現了無垠的空間,於是在其中無憂無懼地飄遊。天空一片祥和。一陣輕柔的風從我們的路上吹過,清走了空氣中的奇怪雜物。一切都如此地安靜、平和,以至過了片刻,我竟開始擔心起來。我對這份得來的寧靜感到不安。越是寧靜,我越覺得害怕。我預期著陰森的歌聲闖入我的心胸。我預期著看到幽魂愛侶在陽光的鋒芒裡纏綿。但什麼事也沒發生。甜蜜溶化了我的恐懼。此刻我不再害怕時間。」
那些,偶然地在世上為自己找到一個城寨般的居所的人,是不是都會有這樣的感受?
周星馳的電影還是有奇蹟的。總是在電影的最後,主角的奇蹟遭遇抵銷了四下埋伏的凶險殘酷。像是一種我們走進電影院之前,便已注定需要的救贖。
1/06/2005
沒有奇蹟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