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2005

新年鐘

大家討論著新年去了哪裡的時候,有個朋友這樣埋怨地說了,「新年倒數的時候我還堵在車上呢。」已經抵達了熱鬧的城區,卻因還沒找好停車位而繼續在路上盤桓著。聽到有人這麼說,從來沒認真把新年倒數當一回事的我,一時不知要怎麼回答。應該表示同情嗎?「那真不幸啊,明年請早吧」。或是,「早知道還是搭大眾捷運系統」。不過,新年的第二天,卻在報上看到因人潮過於擁擠,捷運裡有人受推擠跌倒,嚴重受傷的意外。

也有人為了趕這波新年來到的寒流,上山去看雪景,在路上車子打滑,撞了山壁,因而夜宿派出所。十二月三十一日與一月一日的交替之夜,好像是一年一度位置座標的大轉換。城市裡的人跑上山,市郊的人跑進城。平常在家睡覺的人擠進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到外面指揮交通。天氣寒冷沒降低大家往外跑的興致,反而結冰下雪創造了更多非出門去不可的理由,一整夜人群受了午夜十二點那個神奇時刻的召喚,城裡城外地流動著。
仔細想想,一年的這個特定日子,累積的移動能量其實相當可觀。不知不覺它就成了一個非得出門做點什麼的夜晚。一個不可閒置的時間。中午一過,辦公室裡的氣氛就已經不同,有什麼隱隱地被期待著,使眼前平板的三四個小時比平常更失去了魅力。其實很不可思議,那一年交替的前後幾個小時,如何形成了一個果核般的中心,使時間香甜多汁的果肉朝向它而附著。剩下的渣滓,是派對還沒到來前,必須無聊地等待耗去的幾小時。
在川端康成《美麗與哀愁》的開頭,一對闊別多年的戀人一起在京都聽新年的寺廟鐘聲。那短短的一章,其實是充滿細膩的張力。當年,中年已婚作家與少女的不倫之戀,以少女懷孕、流產,分手為結局。那麼痛苦的回憶,也已經在時間裡漂洗得淡了。分手後兩人的生活各自朝不同方向發展,作家繼續寫作,少女則成了知名的畫家。新的生活覆寫在往事的創口之上,經過時間層層疊疊鋪蓋,創口也就彌合成了新的組織。以至於兩人還有可能在事隔多年以後,年關交替之際,疏遠客套地坐著聽鐘。

這聽鐘的一景,發生在新舊年度交替的夜晚。場景中是這對曾經相戀而今疏遠的男女,兩名藝妓(她們不清楚那段往事,但或許憑著職業識人的敏感而能感覺到氣氛異樣罷),以及畫家的女弟子(多少知悉內情,且因為愛慕著她的畫家老師,而使得她在這新年場合中,像是一雙窺伺的第三者眼睛。在往後的劇情裡這雙眼睛逐漸浮現,主導了故事的發展)。新年永遠不只是新的一年。它還負載了太多過去。但是在迎接新年的時刻,那些過去通常是不被指認的,潛伏在未被言明,不可碰觸的領地。鐘聲的音波響漾開來時,過去與未來的臨界點就這樣模糊堙遠地渡化過去了。
我老是想起這一年內發生的,南亞的海嘯。海底與海面同時經歷一次重大的整變。他們說馬爾地夫的海底珊瑚礁很可能都被海水瞬間的推力夷平了。因此即使島嶼復原重建,也再不會是原來那個潛水天堂了。忽然之間,那一帶海域便充滿了未知。從過去剩下什麼,未來出現什麼,消失的島,新生的島,記憶與營生的落腳點,都還在海洋那令人敬怖的湛藍裡,等待被發現。
有一年,我在紐約往倫敦的飛機上過了新年。因為是十二月三十一日的關係,搭飛機的人很少,經濟艙空到每個人都可以占據一整排的座位。供應飲料的時候,不論要什麼空服員都自動給你兩人份。我於是豎起座椅扶手,用空服員提供的毛毯(也是一次就給了兩條)為自己安頓一個蠶繭般的睡穴。外面是漆黑的機坪,視覺在遊蕩中偶爾遭遇一散佚在空間中的燈號。彷彿來自無所有之處。其實那並不是孤立的一個亮點。它與其他更遠處,看不見的燈號,共同定義著距離,以及方位。
登機不久,機長透過廣播宣布,大西洋東側的倫敦已經是午夜零時了。彷彿為了取信於我們,機上開始播放倫敦大笨鐘午夜十二點的鐘聲。平常看起來很嚴肅的英航空服員們竟然還唱著歌拍著手繞行起機艙來。原本的用意是為清冷的機艙增添一點新年喜氣,但鐘聲卻因為無線傳輸效果不佳而音質極差,沙啞地響盪在旅客寥寥無幾的機艙之中。
沙啞的鐘聲從遠處傳輸而來,斷斷續續的訊號格外令人感到遙遠。那鐘聲也像是停機坪上的燈,破碎的音質在機艙中湧現時,同時也是方向與距離的訊號,使你意識到其實與鐘聲的來處間隔遙遠。意識到此刻正漂浮在大西洋的正上方,不知如何界屬時間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