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室友圈圈養了一隻狗,名字叫做小兔。有時她晚回家,我會幫她帶小兔出去散步。
小兔所感覺到的顯然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世界。離地三十公分高度的宇宙。在家裡的時候,牠的注意力幾乎都集中在我們這些和牠共用空間的人類身上,朝著我們隨手亂丟的橡皮球或玩具骨頭一陣跑,盡可能地搖尾巴,把你伸去拍牠頭的手舔得都是口水。可一出家門就不一樣了。門一開牠便自信滿滿地衝出去,把你和牠之間的空間拉成一條狗繩子的直線。
大部分的時候牠好像是憑藉嗅覺的指引。到街角路燈邊就不肯走了,抽著鼻子聞個不停。作為嗅覺不靈敏的人類,我大概可以用看的判斷,先前有別的狗在那裡尿了一泡,因為從路燈到柏油路有一道表面顏色比較深。你只好無奈停下來等牠。也不知道牠到底從別的狗的尿味裡聞到了什麼信息。是像火車站的黑板留言那樣嗎:「小黑注意,隨主人往大安森林公園方向前進中,請來一晤。」或是網路上的情報分享以及路況報導:「今日和平東路口有會拿雨傘戳狗的怪叔叔一名出沒。」說不定也隱含著族群緊張:「你們家犬別得意,我們流浪犬今天也有富含蛋白質食物攝取的尿液品質哩。」
等牠磨磨蹭蹭聞夠了,抬起腿來覆寫另一則新訊息上去。稍晚又會有別人像我一樣被狗繩子拖著來到這同一路燈邊,看著他們家小花專心到不行地解讀這則氣味的達文西密碼。於是,帶狗出去散步時的路線,根本沒法維持直線地前進,總是不斷受到我們無法感知的氣味訊號召喚牽引,被繩子那頭的動物拉著去靠近一些可疑的角落。氣味其實是空間的歷史,表示曾經有一隻狗來過,在這裡留下牠的記號。其他同類狗族,則藉著同樣的嗅覺稟賦,像史家一樣解讀這些過去的殘跡。
所以每次我帶小兔出去,就好像兩個史觀不同的治學者,在同一片空間裡硬是看到不同的史料。我的目標是要到便利商店買一盒鮮乳,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頭頂六十公分以上那些水皮黃什麼時候開花;巷子裡那棵樟樹先前被砍光了枝椏的,現在又毛茸茸地冒出淺綠色的新葉了;暗巷裡的行人,轉彎不減速的車;那個女孩的手織毛線圍巾很好看。小兔的目標……我不知道牠有沒有什麼目標,不過牠的注意力集中在地表以上三十公分左右的高度,走幾步就跑去聞路邊停著車輛的輪胎、電線桿、牆壁、花台、灌木叢,然後一無例外地朝著它們尿上一泡。說起來牠的人生觀很積極,不只觀察,還要介入改變。
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和小兔難免陷入路線不同之爭。這點也像史觀不同的學者。我想過馬路而小兔想繼續往前走。雖然盡力不露出人類的傲慢,還是忍不住:「那裡什麼都沒有,沒什麼好去的啦,還是去對面的便利商店好。」(換成學者語言:「那種題目有什麼研究價值嘛!真是。浪費時間!」)於是一人一狗在路邊僵持住了。站在路邊的吵架情侶可以從臉色看得出來,發生路線之爭的人與狗則可藉由拉緊成直線的狗繩子有效地判斷。幸好我室友養的是雪納瑞,雖然以牠的身材而言力氣算蠻大的,通常我還能夠保有最後的路線決定權。如果是拉布拉多或是更大的狗,大概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得承認我對狗不是太體貼,牠好像也不是太買我的帳。有一兩次我帶小兔回到家門口,牠根本就坐在地上拒絕進門。還沒玩夠嗎?可是我還有稿子要寫呢。這樣咕噥著拉拉狗繩子跟牠打商量,通常牠最後也會讓步。不過我常常覺得有點罪惡感。好像打斷了小兔對鄰近地區氣味地圖的勘察——牠可能覺得,小學後面還沒巡視到呢,噴水池那邊也是啊,怎麼可以就這樣回家了呢。更別提我打斷了牠覆寫氣味的行程。每天牠出門去,對著其他狗撒過尿的地方再尿上一泡,這樣逐個據點種下自己的氣味,直到分布構成一張屬於牠的氣味訊號之網,這是多麼重要的大事啊。不過我卻因為自己買完鮮乳要回家了,就擾亂了牠的布局。我很懷疑小兔是不是覺得我妨礙了牠的自我實現。尤其當牠坐在門口,不想進門的時候,我那種討厭打擾別人生活的個性就又開始感到抱歉了。
最近,我的室友說,她覺得小兔最近樣子變了。不但稍微胖了點,而且毛色變淡,腿部的毛也變少了。「以前牠四隻腿的毛很蓬鬆呢。洗完澡出門的話,腿上的毛都會像雲一樣飄飄的喔。」我看著小兔想該不會是我害的吧。因為最近我帶牠散了幾次那種完成度不高的步,於是牠自我實現的不滿足就反映在外表上了。我和一位養蘭花的朋友聊起這件事,他說他也同樣必須去觀察、猜想他的蘭花到底需要什麼。看見它長了一條新根,根上的顏色。如果他沒能立即理解那其中的訊息,知道天氣是否太冷,水分是否太少,蘭花也許就會死去。這世界充滿如此無聲的語言。不過我想狗在這件事情上絕對不只是實用主義的。有時明明已經完全沒尿了,到了電線桿邊還是要嗅半天,抬一抬腿。我絕對不懷疑即使帶牠散步上兩個小時,牠還是會一路重複這樣的動作。所以重點不只是真正地執行氣味的覆蓋,而是象徵。其實牠和我這種用文字思索世界的人有些共同點。我們同樣都是,藉著象徵,建構著氣味的宇宙。
1/20/2005
30公分高度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