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的某一天,皇帝讀著《易經》。突然發現了先前的《易經》講官,將一些爻辭注為「不應講」的原因。
例如,首卦「乾」卦,第六爻「亢龍有悔」,其辭曰:「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
這一卦,說的是一個爭強挺進的姿態,扶搖直上的昇龍。但是世間豈有不衰落的繁華、長居上風的運勢。人之所以「知進而不知退」,恐怕並非因為他的生命果真只有進、沒有退,而是他在盛極的巔峰,忽略了同等明顯的敗象。終於有一天,發現自己原來太過天真。潛藏在身邊的種種瑣碎跡象,早已種下痛悔的種籽。
這一爻,講官認為是不該對皇帝講的話。恐怕講官是避諱著,不願在皇帝面前提到任何有關衰落、悔恨…不詳之語的暗示。那時,正是大清盛世的開端。吳三桂已死在康熙十七年,三藩之亂的餘黨也在二十年左右蕩平,帝國最大的隱憂與威脅已經消滅。台灣的鄭克塽也已經投降。接下來,直到乾隆晚年,帝國還有一世紀左右的榮景。但講官卻無聲地進行著自我檢查,避免說出亢龍有悔這一爻的卦象、其中無常的暗示。如果說,《易經》涵蓋了人世榮與衰,易變不息的種種可能。則講官的這點心思,像在正午的陽光裡,左支右絀地隱藏著逐漸隨日輪偏移而產生、擴大中的暗影。
或許我們可以說,這一天,康熙皇帝發現了《易經》講官這門曲折的心思。我是在史景遷的《朕——重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Self-portrait of K'ang-his: Emperor of China)裡,讀到康熙生命裡的這麼一個讀書註腳。比起他生命中的其他事件,這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遠不如除掉攝政王鰲拜、御駕親征準噶爾部的噶爾丹大汗、斷然決定削藩而掀起長達八年的三藩之亂戰事,來得具有戲劇張力。大概不會有任何清宮大戲的編劇,有興趣把這點枝微末節的小事寫進劇本裡吧。
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件小事,正說明著許多的大事。人世間一門心思的顯現,有時訴說了那麼多,恍若一自然法則或物種的新發現。可感嘆的正是講官那點微不足道的用心,試圖在皇帝的面前遮掩一種人世間最尋常的道理。
其實這道理皇帝本人也是知道的,史景遷寫,康熙發現了講官將「亢龍有悔」注為「不應講」的理由後,這樣說了:「天道人事,亢則有悔。易中所言,無非此理。正宜此為戒,不必避忌。」我不知道康熙說這話時,是心平氣和,還是帶著無奈呢?是好笑講官的小題大作呢,還是感到自己早已明白《易經》的道理,自有氣度與膽識,來容納將至的衰變。或者,是自信滿滿,認為已從其中學到了借鏡,可免於終有一日的後悔呢?
《易經》本是涵蓋宇宙及人事的諸種變化,在卦象的排列組合間演示一種生命的可能。其完整性就在講官的迴避當中,默默地折損了。
康熙可能很早就意識到,身為皇帝,幾乎是無可避免地,他必須謹慎察知身邊人們對他的遮蔽。史景遷這本從史料中勾勒出康熙皇帝畫像的書,讓我們看見康熙試圖從身邊滿漢官員、各種文字言語的奏報當中,辨識出事實真相的努力。他想看穿朝臣彼此參劾背後的鬥爭,每個大臣議事時不同的偏好與成見。這樣的努力,等於是要在這些片面狹隘、各有所偏的臣子當中,拉高視野,居臨其上,成為天下唯一全面的人。
但即使如此,身為皇帝,受到遮蔽的威脅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康熙的晚年,苦於阿哥們爭奪皇位的政治鬥爭,懷疑太子胤礽想殺害自己。些微的風吹草動、流言蜚語,使他瀕臨歇斯底里。他曾經極力避免受到遮蔽。但最後,其實是對受遮蔽的恐懼,使他開始猜疑身邊的人,成了他自己的迷障。
《易經》中「亢龍有悔」這一爻,乃是接續在「飛龍在天」之後。從政治上說,「飛龍在天」說的是在上位者如聖人興起,萬事萬物自然各安其位,風行景從。但到了「亢龍有悔」,同樣是飛升在天,位在高處的龍,卻是已見敗象了。「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那是已高飛到無人左右的高處,一路的亢進使他位在一孤懸的處境,暴露於衰敗前的極限了。
當他終於軟禁了太子胤礽,且痛惡地認為自己正受著這些阿哥們的欺瞞,不知康熙皇帝是否想起,多年之前那《易經》講官緘默與迴避的姿態,其實正是他在無意之中占起的一卦。「亢龍有悔」預示位居高處的孤寂的爻辭,與當時講官迴避不言的動作,合起來才占出了事情的全貌。那是對這賢明、仁厚、勵精圖治的皇帝,一次命運的演示。關於人力的極限,關於:即使是如此謹慎明智的皇帝,在他帝國最繁盛的頂峰,遮蔽與無明仍然如影隨形—就在那講官微小瑣碎的心思當中。
那時康熙皇帝也許正像一隻高飛至雲破處的龍,四顧無人無聲,開始感到一種茫然的倦悔。其時死亡將至,他已經在前往另一趟旅途的開始了。
12/01/2005
亢龍有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