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政治幾乎已經是大家共同的抱怨標的。大概如果做一個民意調查,列舉民眾心目中最沒有希望的事情,政治一定會榜上有名吧。習慣所至,就算平常不太關心政治的人,一講到政治也要很隨和地配合大家來唉聲嘆氣一下。
不過呢,政治上的紛紛擾擾,埋怨得久了,我們好像也開始看出一種興味來。
恐怕,歷史上再也沒有一個時期,像今天這樣快速地見證著權力的崛起與沒落。一場選舉,某些政黨、某些人物興起了;另外一些人則沒落了,失去了議題、失去了舞台。我們有縣市長選舉、台北高雄直轄市長選舉、立委選舉、總統選舉…,每隔一、二年我們就會看到一次選舉旗幟插滿街的景象。這些接連不斷的選舉,也是政治勢力興起與沒落的機會,突顯著影響力的流動與變化。我們會看到,幾年前還聲勢鼎盛的政黨,現在面臨泡沫化的危機。我們也看到,一些曾經很有號召力的政治人物,忽有一日便光環褪盡;或是一座被稱為聖地的縣市,選擇向另一種命運敞開。
因此我總覺得,選舉後的第一天是個奇妙的日子。因為選舉都是在星期六舉行的,當天晚上就會知道結果了。所以選後的星期天早上,我們有點像是醒在一個已經經過了震盪盤整的世界。
例如,這一次的縣市長選舉,選舉結果是壓倒性的。毫無疑問的,會深深影響接下來的台灣政局。選後的星期天早上,我散步到巷口的便利商店去買報紙,前一晚的選舉結果在各大報都是頭版頭條;回家打開電視,新聞也是不斷地談論著選情。可是,當我關上電視,放下報紙,就又恢復到一個尋常安靜的假日早晨。因為台北市沒有選舉,所以聽不到候選人拜票謝票的聲音。恍惚間時間寧定靜止,電視內外似乎分裂成兩個不同的世界。
很多年後,我們回顧這一天,也許會發現那個早上我們所經歷的,乃是台灣歷史上的某個關鍵時刻。前一天晚上的選舉結果,決定了哪些力量將會受到壓抑及挫折,哪些受了鼓舞、正在壯大。有些人的苦悶得到了出路,有些才正陷入新的困境中。許多人正嘗試從新的政治局勢,判斷接下來應該採取的行動。往後的幾天,我們會聽到許多來自各個陣營的發言,有道歉,反省,改革,有關於下次選舉,但更多的是運作中的合作與磋商,放話和試探。
於是,選後安靜的星期天早晨,空氣中蘊含著隱然跳動的諸種可能。許多事正無聲地被計畫著。從某方面來說,選後的星期天彷彿是一個新的宇宙形成了。民力的岩漿噴發造成了新的陸地,產生新的生態循環。我們將會看到許多政治人物,說著各種試探、解釋、甚至喃喃自語的話,他們正踏出適應這個新宇宙的第一步,找一個位置把自己安插進新的演化鍊裏。這就是我覺得生活最奇妙的地方。往往是在日常寧靜的場景裏,巨大的變化正悄悄上演。無聲處有驚雷。
你說這是不幸,還是幸運呢?我們比起歷史上任何時期的人,更頻繁而快速地面對權力的重新拼整組構、其中無常變幻的本質。我們經常太低估變化的力量。被過去的經驗所騙,不知道新的規則已然建立。但如果用戲劇來比喻,變化發生的時候,往往也是最有戲的時候。我們有機會看到政治戲台上的種種精采身段。看見戲台上的場景已經變化了,演員卻沒有注意到。或是注意到了,卻不知如何面對。他們在變得陌生的世界裏,想要抓住最後的權力。或是在取得權力的當下,便沉不住氣地要運用新得的權力進行算帳。在古代,一個人可能要用一輩子的時間,見證權力的升沉。曹雪芹一輩子經歷一次家變,《紅樓夢》裏的賈府也就經歷一次抄家。我們現在則是每隔二、三年就來一次權力震盪。且不必自己親身經歷,透過媒體就能看見無數的例證,種種或狼狽或雍容的身段。
這一切都極其真實。顯露著人性的光澤。有時人性的光澤並不美好,甚至是不堪的。但那也是這宇宙中,各種生態相的一面。
我的好朋友當中,支持藍營跟支持綠營的都有。星期一,支持綠營的朋友說,昨天他買了自由時報,「沒有自由時報撐不下去呀」,他唉嘆著。基於一種受傷取暖的心情,想看能不能從自由時報得到一點點溫暖。結果發現當天的自由時報也是一片罵。「更沮喪了,唉。」他說。
另外一個深藍的朋友,幾年前在陳水扁第一次當選總統時,跑到總統府前去抗議的女生,現在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了,生活的焦點都在小孩子身上。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對政治很冷漠。現在覺得能在裏面看出點溫度來——不是關於權力,而是關於人性。好幾年前,當我還很愛抱怨的時候,有人寬容地對我說:「大概每一代人都會認為自己生在一個最糟的時代,要不然就是最好的時代。」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屬於一生中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那一代歐洲人,後來,當他撰寫回憶錄《昨日世界》,追憶已被摧毀了的戰前歐洲,他說:「我敘述的並非只是我一個人的命運,而是整整一代人的命運——我們這代人遭遇了有史以來絕無僅有的磨難,我們中間的每個人,包括最年幼和最無足輕重的人,在內心深處都被歐洲大陸上連續不斷如火山爆發般的動盪所震撼。」因此他形容自己的回憶寫作,像是「扮演幻燈報告的解說員,時代給出畫面,我只是為它們做注解。」
茨威格確實是誕生於人類歷史上極為戲劇性的一代,經歷了他生活中的一切被戰爭與流亡所粉碎。我們時代所給我們的考驗,還不至於這麼激烈。比起戰爭只能算是短週期的、淺層的重整。我們在這當中,閱讀著既是人性也是政治的戲台上,一張張臉譜、一種種身段。
12/22/2005
選後的新生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