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5/2005

物的宇宙

我的乾兒子小寶自從學會說話以後,話是說的一天比一天好了。作為家裏唯一的小孩,他可以說話的對象不多。最近他媽媽發現他在跟家裏的汽車說話。「喂喂喂,馬自達,你好嗎?你在哪裏?喔,在地下室停車場啊。有事嗎?沒事吧那拜拜!」

這讓我開始想,我們到底都是怎樣學會說話的呢?還有,是怎樣學會哪些人或物可以作為說話的對象,哪些不行?也許我們都曾經有一個時期,是覺得我們可以跟世界上的萬事萬物說話的。可以跟洋娃娃,跟家裏養的貓狗說話,當然也可以跟一棵小樹,一陣風,一顆行星,甚至一個鍋子,一只勺子說話。我們童年的那個時期,類似於人類歷史上萬物有靈的信仰時期。要嘛是當時的我們把語言的力量看得太大,認為對眼前的所有事物我們都可以介入溝通;要嘛是把語言的重要性看的太低,當成一種單方向的呢喃,不在乎汽車或是鍋子會不會回答我們。往後,經過無數社會化的過程,被大人糾正,被同儕嘲笑,我們才為自己劃出一個語言的溝通範疇——只跟聽得懂、會回答你的人說話,而不要跟路邊的石頭討論天氣。
這個過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呢?仔細想想,那其實是非常大的改變不是嗎?用人類歷史來比喻的話,簡直就是跟改朝換代、或進展到一種新的文明…不相上下的劇烈轉變嘛。從會跟物品說話,到只跟人類說話,我們割捨了一大半的宇宙。那一半物的宇宙,變成是不需要與之溝通,只需要懂得運用、控制,或計算。從停止和它們說話的那一天起,我們已經把它們劃進了「受詞」的位置。我們也規範了自己交流的對象,只能是人類,而不應當對著一盞燈或是一張桌子表達心情。
這讓我想到希臘神話與荷馬史詩。古希臘是一個眾神會以各種形象出現在人類身邊的時代。其中最常進行偽裝的,當然就是那些好色的男神。天神宙斯藉著把自己變成公牛或是天鵝,海神波塞頓則是把自己變成一條河,來接近美麗的人間女子。當然也有非關男神的情慾,像是掌管編織的月神黛安娜偽裝成老婦人來考驗驕傲的少女,一不高興還把對方變成蜘蛛。
這麼說來,想像一下希臘人置身其中的世界,簡直是在自然界中到處隱藏著各種天神——就像螳螂偽裝成枯葉,變色龍裝成岩石的顏色一樣嘛。日常生活行走於其中的希臘人,隨時隨地有可能在自然的事物中接觸到神性。很多時候,這種接觸是發生在異性的神祇與凡人之間,從而帶有生育力與創造性的象徵——凡人女子往往在與密藏於自然中的神性接觸之時懷孕了,神性傾瀉而出,誕生出更多具有奇異秉賦的神人,去實踐屬於他們的神話故事。

小寶今年剛滿三歲。現在我經常帶著神奇的眼光看待那個年齡的小孩子。這樣一個小小的、黏人的,嘴裏經常咕噥著不知些什麼的人類幼童,他們腦子裏的世界和我們是以截然不同的邏輯組裝而成。那是我們也曾經擁有的世界觀,卻在被教養成一個社會動物的過程中,被覆寫,修正,乃至完全遺忘了。我們曾經像他們一樣對世界上的各種東西說話,表示我們對它的好奇。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我們和它們之間還沒有一種固定的關係。
當然小寶之所以和物說話,可能也因為是獨生子女的關係,缺少和同年齡小朋友說話的機會。現在單只有一個小孩的家庭是越來越多了。我經常會聽到朋友的小孩用很大人氣的口氣說話,因為他們模仿的對象是家裏的阿公阿嬤,要不然就是電視。我的一個朋友曾經因為加班晚回家,而被兒子教訓:「這麼晚回家也不會打個電話,不知道人家會擔心嗎?」另一個朋友小姿也很擔心她剛滿一歲的獨生女兒缺少玩伴。她把小孩送去參加健寶園的遊戲課程,希望增加她和同年齡小朋友互動的經驗,卻發現在整堂遊戲課裡,女兒只把注意力放在老師的身上。可能平常在家看習慣了大人,也把大人當成認同的對象。看到別的跟她一樣在塑膠地板上爬來爬去的小孩子,說不定以為是什麼小動物呢。
這幾年隨著MSN、Email、手機簡訊流行,很多從前用說的話,現在變成用按鍵打字來表達。每天我們在沉默中,以指尖傳播出訊息。這可能是我們長大以後,另一波語言世界的建構。這次我們透過物的中介,來和他人說話。如果說在古代希臘,神性注入人類周遭的自然,我們則是將物性帶進入了人的世界。藉物發聲,藉物溝通。
是什麼使得一個小孩子想要和一輛汽車溝通呢?問這個問題之前,說不定我們該問的是自己,為什麼不想和一輛汽車溝通呢?某個無聊的下午,小男孩忽然想起了一輛車,每次出門他媽媽會將他放在車後座的兒童安全座椅裡。但現在車子不在眼前,「看不見並不表示不存在」,這是一個他才剛能粗略體會的觀念。於是他開始說話,對那看不見的車子說話。在往後的人生裏他其實有很多機會進行這樣的訴說,藉由語言的力量,召喚,回憶,描述或是重整那些不在眼前的事物。如是我們確認著宇宙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