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那樣的時候,我停下來環顧自己的週遭,想,到底還有什麼,是值得被講述的呢?那些變化不斷,又重複不停的,季節與時間的戲目。即使是,令人開心、或痛徹心脾的事,真的就值得被講述嗎?比之水泥色的建築物,比之河岸上的柳樹,或比在木質砧板上被刀刃切開、而流出紫紅色汁液的石榴更值得?有些苦痛與欣喜,難道不是已經在他人的人生裡,以另一種姿態發生過了。像是去年春天開過的花,今年再開一次──它們把半透明的花瓣朝向陽光張開時,會記得去年、在另一根枝條上的凋落嗎?
然後我便想起孔雀,想她走進夢境中時,也總是對著周遭想,到底有什麼是值得被留下的?這些,在夢境中幻化出來的形體,朝生而夕死,天明以前便遁入意識的深層。哪些只是幻象?哪些是基於現實創造的幻象?或幻象中的幻象?她看見,白天到書店裡來買《經濟學人》的西裝男,在夢裡只是個孩子,大聲嚎哭著走下樓梯,喊著一個不存在的名字。她從人們的夢中取走像個線團般纏繞的情緒,當做標本。她謹慎地不去拿走太多,避免改動太大。但在心裡,她真正的感覺是這一切都可以被拿走,都可以被抹去,人們可以只做黑色布幕般的夢,只沉入一層深過一層的睡眠。
那天,老古對孔雀說:「你去過峇里島嗎?」
「我太太過世後,有幾年我過得很不快樂。有一年冬天,一個剛從峇里島完回來的鄰居,勸我也去度個假。他說一到峇里島我就會放鬆,就會忘記不愉快的事。回來的時候,會重新找回生活的樂趣。他就是這樣的。」
「但是我到了峇里島,不但沒有放鬆,反而覺得生氣,非常非常地生氣。」
「我從沒有那麼生氣過。說不上是對誰,也許是對世上所有的事。對陽光、對平靜到沒一點波紋的海水生氣,對躺在沙灘上長紅斑的白種人的身體生氣,對飯店音響沒完沒了的傳統音樂生氣。這些,在別人眼裡是天堂,我卻覺得憤怒。只是因為海藍,天晴,沙細,就足以安慰人嗎?別瞧不起人了!那其他的事,誰來解釋呢?我太太死了,她一輩子的辛苦,誰來解釋?當時,我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
「有一天,我在吃飯店自助早餐的時候,看到一對白人夫妻。大概六十幾歲吧,跟全峇里島的白人夫妻一樣,他們肥胖,臃腫,穿著寬鬆的衣服,肉質下垂,皮膚佈滿曬斑。兩個人的眼神非常地像,都非常的驚惶。那時我想,這對夫婦到底是過怎樣的家庭生活,受什麼樣的社會影響,才會養成這麼相同的驚惶眼神啊。」
「連雙胞胎都不會有那麼一致的眼神的。那一定不是一朝一夕造成,一定是像在實驗室裡一樣,長時間每天餵同樣的食物,給予同樣的電擊等等,才把兩個來自不同家庭的人,養出一模一樣的神情。而且,竟然連在峇里島的度假酒店吃自助早餐,看上去都還是驚慌的,可見那基本上是已經內化成預設值,在腦子不運轉模式下的眼神了。」
「那天我沒有吃完早餐。我回到房間,仔細地照鏡子。看著鏡子裡那個生氣的,困頓的,法令紋越來越深的中年人。我想知道,我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是不是也有一個看不見的實驗室,它餵給我的養分,使我成了現在鏡子裡的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