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在記憶裡,在心裡或在夢裡,都會這樣不斷滋生絨毛觸角,改變形狀,交纏在一起嗎?
一年後孔雀潛入自己的夢境。
她爬過一座雪山,覆蓋在山稜上的每一片雪都結晶了其自身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每一塊在積雪覆蓋下的山石,都收縮了億萬年前一次火的記憶。每一個她在雪上印下的腳印,也都預告了下一個轉世的形跡。但當站上了山稜,她眼前赫然出現無底的深淵,原來是一座?面的紙板山,從前面看是那樣完整,純白威嚴,凜不可侵,後面卻是棕色的瓦楞板拼椄而成。
從瓦楞紙的堐岸她向下落。虛空之中,有風撲面,帶著苜蓿草的味道。潮濕而翠綠的,其中,有什麼懷念的感覺……。說不出懷念的是什麼。只是,那感覺細小而割人。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曾經為一微小至極的事,產生過的幸福感。孔雀努力回想,覺得那當中似乎有很重要的訊息,但遺忘已經太強大,任何一點她的回想,都在靈光閃現的瞬間被吞噬。
在山谷的底部──這時已經不是山谷了,無止境的墜落途中她穿過一片莽林,莽林裡每隻兔子都長得像過年的剪紙圖案,每隻鳥都冒著被線條化成為一象形文字的危險,每隻豹都有立體重影無限幽深的斑紋。這樣再穿過一片深綠的潭水,才終於來到墜落的底部。在潭水的另一面,海底生物般棲息著一些核體。許多灰色絨毛觸角般的纖維從核體蔓生出來,仍在持續增長中,相互交纏與繫縛。
在孔雀無數次穿行他人夢境的經驗裡,曾經看過許多這樣的核體。她知道那核體開始時只是一個瑣事,可能是一個念頭,或是一個記憶的片段。一個細節在夢裡不斷衍生種種的情緒,就會變成這樣的核體。高興的情緒,悲傷的情緒,憤怒的情緒。真實的嫉妒,想像的依戀,或是壓抑的慾望……,都附著在上面。漸漸地,位在核體的中央,觸發這一切的那件瑣事,已被纏繞得看不出原型了。
孔雀看著這些,她自己夢中的核。大部分的核體纏縛很鬆,她可以輕易解開。作為一個夢的行走者,她一直都盡可能讓情緒只是極輕極輕地擦過自己。因為當她進入別人的夢時,也會感受到夢境主人的情緒,她不能總是受到他們的影響。但有時,他們的痛苦實在太巨大了,會跟著她回到夢外的世界來。於是她便會蜷縮在房間的角落,等待那寒顫般的情緒過去。什麼都不做地,只是等它們過去。最可怕的一次是一個中年男人的死心。那死滅的感覺跟了她七天。她什麼也不能做,流不出眼淚。第七天過去她才知道,那七天過得有多冷。
在許多的核當中,孔雀的目光被一個隱藏在其他核的後方,一個邊緣的核所吸引。
一眼看見的瞬間,她便知道那是什麼了。沒有想到,那個下午還在她的記憶裡。那真的是瑣事中的瑣事,細節中的細節啊──他帶她走到對街,買了一個包子給她吃的那個下午。那個時刻感受到的小小溫暖,一年以來,在不斷增生著灰色的纏繞的情緒。但核心藍色透明的光,還隱約可以辨識。
所有的事情,在記憶裡,在心裡或在夢裡,都會這樣不斷滋生絨毛觸角,改變形狀,交纏在一起嗎?究竟存不存在,一個純淨不受染污的時刻,沒有價值判斷,沒有情緒,沒有「後來種種」,事情就是它本來的面目?還是,一件事總是在它發生之後,就啟動一無法逆轉的過程,在夢裡被不斷地變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