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太年輕了,妳還不知道,悲傷與快樂有時相互附著在彼此身上。
那天早上打開孔雀房門的人是老古。「好像好幾天沒看見這孩子了呢。」上午十點左右,他這樣嘀咕著走上樓梯。拍了門,沒應聲。再拍,聽見像是鳥類翅膀拍動的聲音。聲音既像就在門板的另一側,有一隻鳥禽棲在房裡;又像是來自極遙遠的地方,遠到無法以語言文字表述的異域。
「我開門了喔。」他說,同時轉動門把。
門開的時候,老古以為房間裡有霧。灰濛濛的。好像打開門走進了雲裡似的。
「這是什麼呀?」老古舉起手掌在面前搧了搧。「妳在房裡抽菸嗎?」
眼睛適應之後,老古就看見了角落裡孔雀的形體。環繞著她的,不是煙,實話說,什麼也沒有,還是原本的房間。但老古第一眼的印象,是彷彿有什麼介質,隔離在他和孔雀間,令人看不透的,就是那樣的東西。
「老古。」孔雀說。「有些東西扭曲了。我沒辦法控制。一些曾經發生過的事,在夢裡,掩埋得太久,發生了變化,開始變成我不明白的東西了。我怕它們就要蔓延到現實裡來。」
「什麼東西蔓延到現實?夢裡的東西嗎?」
「對呀。」
「會吃人嗎?」
「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也不是在開玩笑呀。」
老古逕自進了房間,走到窗邊,把窗帘刷地拉開。陽光照進來,打到孔雀身上。孔雀沒有反應,依然像是在另一個空間裡,被看不見的霧氣所圍繞。但老古覺得好像聽到一陣輕微的響動,一陣翅膀拍擊的聲音,從孔雀身上傳出。彷彿有許多靈棲息在她身上,被陽光驚擾了,同時刺激了她身上向光與避光的兩種力量,騷動著、計算著光的角度,準備做出回應。老古停下拉窗帘的動作。孔雀彷彿在光與暗的臨界點間,危險地平衡著。再多一點光,她可能就會被驅趕到另一個領域。
「我記得,妳到過我的夢吧?」老古陷入回憶般地說。「那時妳年紀還小,剛開始跟妳師父學夢的記憶。一個小學徒。妳學得很快,妳進入別人的夢,像動手術一樣,精準地取走他們錯誤繞行的核心,乾淨俐落。我認識妳師父很多年了,看過他?不少徒弟,沒看過像妳進步這樣快的。不過呀……」
「妳的乾淨俐落,總讓人覺得有點不對勁。」老古說。
「也不是完全那麼乾淨的。」孔雀說。「有時候我也會被干擾,夢的宿主的憤怒或悲傷,也會跟著我的。那時我就得花上幾天消化它們。」
「為什麼跟著妳從夢裡出來的,都是些不好的東西呢?應該有些好的東西吧?即使很瑣碎也好。例如,銅鑼燒的滋味啦?」老古說。「妳到我夢裡的那次,取走了什麼?」
孔雀的眼神開始聚焦。在她和老古之間的空間裡,開始浮現,一些瑣碎的事物,最後畫面聚攏為一碗麵線羹,上面灑滿香菜。
「芫荽啊。」老古說。「從前,我太太還在中山北路那邊當裁縫的時候,我常在下班後去接她,一起在路邊吃宵夜。我愛吃芫荽,要老闆多加一點。她不愛,她怕那個味道。她過世後,我也不再吃芫荽了。原來妳拿走了這個呀。」
「是悲傷的記憶,對吧。」孔雀說。
「是悲傷的,但也是快樂的呀。」老古說。「妳太年輕了,妳還不知道,悲傷與快樂有時相互附著在彼此身上。有時,一個巨大的痛苦,會在多年之後,成為快樂的土壤。但妳必須給它時間,讓它轉化。」
這是老古為孔雀打開敘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