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我在上海的第一個冬天,為呼吸道過敏引發的劇烈咳嗽所苦。在一座新的城市裏生活,溫度,顏色,都重新得到意義。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第一次讀到孫甘露的《上海流水》。
那些日記般的敘述,經常由人名、吃的飯、喝的酒或咖啡、讀的書、看的戲共同架構而成。雖然描寫的是生活中發生過的事,卻奇異地沒有太強烈的當下感,很可以是個架空的時空。也許是,每個小章節前隱去了確切時間的"某月某日",加深了這個印象。但我想更關鍵的,是孫甘露那種獨特的,緩慢,安靜而沉著的敘述節奏。留在敘述中的,只是孫甘露自己內部的時間,不同於外部的上海、外部的時間。
在那個冬天,我閱讀《上海流水》時的感受,至今非常清晰。初到這個城市,我接觸到的第一層、最立即最表面的上海,是計程車上小螢幕裏重復播放不停的明星派對時裝秀,路上巨大的時尚雜誌廣告,新天地式的門面級地標,這些最最淺層,但卻總以最大分貝最大篇幅被呈現的,某種印象的上海。孫甘露說藝術是對生活的一次走神,但恐怕從生活走神並不總是簡單,從上海走神更是不易,現實可以是鋪天蓋地的,粗糙的形式與陳腐的印象通常是在默不作聲中把你身旁的椅子坐暖了,讓你忘了對它有任何質疑。在這樣的狀態下,卻在我面前同時展開了孫甘露筆下的上海。
對於外灘,孫甘露的描述是這樣的:"上海的標誌、心臟和邊緣……這是一個令我有一絲詫異的地方,它是這座城市的形象和象徵,但又是如此地外在於它,仿佛懸挂在體外的心臟,在某處支配著這個城市的生活、經驗和想像……"
後來我讀《呼吸》時,也特別注意到同樣極富身體感的一段描述:"這個故事對他一生來說將成為一則心臟的附錄,就如回憶是一部內心的文庫。所有的日子都重疊起來如同他們結合在一起的肌膚以及表皮之下的神經。他們的相遇是一幅器官的挂圖;血脈的河流,心臟的都城以及一無所見的愛情的呼吸。"
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段落。一座城市或一段人生的遇合,都像是器官與肌體的組合。在這有機體的中心,乃是作者自己。他的語言像以一種他人體察不到的系統,連接末端神經傳來的震動,與事物發生著關聯。那他人體察不到的系統,或許像是戀人會敏感於他人不會注意到的一個表情,母親會在夢裏聽見別人聽不見的嬰孩的翻身般地,在一種近乎神秘,但又必然的方式裏,將事物有機地關聯在一起了。
孫甘露引用過羅蘭巴特的話:"讓散文公開宣稱自己是小說吧。"實話說我或許真是把《上海流水》當成小說讀了。讀《呼吸》、《憶秦娥》、《我是少年酒罈子》等小說時,那艱難的、險阻處處的語言,很自然會引人進入一種架空的、純粹的語言時空。但我有種感覺:雖說孫甘露在《上海流水》裏寫現實裏發生過的事,那已不只是現實,而是有一道看不見的做工。以他的存在為核心,事件如同語言般地被使用,構造起來,用他的內部時間整頓過,成為一個作品,而不再是一件外部的事。
這或許正是寫作者核心的技藝之所在吧。寫作者置身世界,交往現實,面對無論是喧躁的迫近的,還是遙遠疏隔的種種事物。但寫作卻很可能既不是反映現實,也不是對抗現實,不是補綴、彌補,也不是救贖,而就只是書寫。尤其是對孫甘露這樣擁有一種內在時間的作者,他所需要的只是寫,在敘述裏展示出他的時間。不需要理會現實的專制,無論是動用語言,還是事件,敬請隨手取用。有人說過每個孩子的誕生都是蠻族對文明發動的一次進攻,有時敘述也能擁有同樣的力量。在作者的走神中,他的敘述也同時為世界完成了一次更新,而我們則在閱讀中,敞開接受了一次整頓,像去年冬天,我在上海這個城市裏初次閱讀孫甘露的經驗。
12/22/2007
在上海走神
文匯報 07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