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2008

越人絲

     唐人施肩吾有這麼兩句詩:「卿卿買得越人絲,貪弄金梭懶畫眉」。本來不事生產耽於逸樂才被叫做「懶」,這女子卻是耽於織布而懶得打扮了。越人絲大約是難得的,一朝入手,遂受了這物料的引誘,勤勤懇懇地坐在織機前,去為它實現可能的命運。

     最近看了一部電影,改編自巴理科的小說《絹》。畫面唯美,演員男俊女美,台詞也還算忠實地援引自原著,但看完之後總覺得哪裡很奇怪。有種「是這樣的嗎?這是一部愛情小說?」的感覺,懷疑自己的閱讀記憶,跑到書架前,抽出原書來重讀了一次。

     巴理科的小說,出入於現實與想像。1861年的歐洲,絲是昂貴的生意。有一男子埃爾維,他在絲綢工業中的角色,是受投資人委託,長途跋涉到日本去買蠶卵,帶回他的家鄉城鎮。鄉人們孵化蠶卵,育養蠶蟲,取絲,織造成華貴的絹布以獲利。一次又一次他從旅途帶回黃金般珍貴的蟲卵,然而他在遠方的遭遇,卻是難以言傳給鄉人的──關於他在日本如何遇見一女子,那女子的眼神姿態與無法探究的身分;關於那女子曾給他一張寫著「回來,否則我會死」的字條,以及當他終於回去時戰爭毀掉了村莊而他如何以極近的距離錯過了永不再見到那個女子。

     這奇異的遭遇是沒有結果的嗎?似乎可以這樣說。但事實上它的結果也是分明存在的──即是令他成為一個,懷有難以說出的心緒之人。回到家鄉,他無法對妻子說出這番遭遇。一直要到妻子死後,他才發現妻子其實從她的角度窺知著、猜測或體會並嫉妒著,他所無法與她分享的事。

     這一切確實都有著愛情故事的外表。但又多了點什麼。可能在電影裡演妻子綺拉奈特莉和演日本女子原卿的演員都太漂亮了,而埃爾維在歐洲和在日本的經歷,畫面都同樣美得像夢境,使人不大感覺到兩個世界之間的張力。但巴理科是意有所指的。當埃爾維找人為他翻譯了原卿的信「回來,否則我會死」,翻譯者告訴他:「別回去,你知道她不會因此就死的」,讀到這裡時我們或許聯想到,曾經有人這樣說過:「不需要這樣,你也可以好好活,就跟所有人一樣。」

     或許他們後來放棄,不再提醒你了。又或許你學會了提醒自己。

     這一年的專欄,孔雀、老古、拉拉有時現身,有時不來。不時我也被朋友、被這個專欄的閱讀者追問,他們哪裡去了。這話我答不上來,只是想起施肩吾的另一首詩。

     「紫煙捧日爐香動,萬馬千車踏新凍,繡衣少年朝欲歸,美人猶在青樓夢。」詩人寫的是一個微妙的時刻,一個日間活動正要覆蓋掉前夜記憶的時刻。湧現的市聲把夢境推移翻轉,往另一個層次。時間如此薄脆,轉瞬就翻過去了。但它並不消失,即使被遺忘也不會消失。它在一架看不見的織機上,持續著縱橫穿梭成為許多世事的舖墊。像千年以前,某個女子手中的越人絲。


三少四壯集 080518

5/11/2008

啤酒與伏特加

     二十世紀初的某一天,托爾斯泰走進莫斯科的一家啤酒廠,請廠長讓他參觀啤酒的釀造過程。那或許只是托爾斯泰的一回偶然的散步,又或者是他刻意為之地觀察社會各個角落各種行業,廠長同意了,親自為大文豪做了導覽。不過托爾斯泰可能並不知道,整個參觀過程中一直跟著他、寸步不離大氣不出的少年,便是廠長的兒子,未來的作家伊利亞.愛倫堡。當他觀察酒廠的時候,有人從旁觀察著他。

     這次會面的經歷,五十年後仍然歷歷存在於愛倫堡心中,他將它寫進了回憶錄裡。當初的少年驚愕地發現,他心目中的巨人托爾斯泰身高竟然比他父親矮;有人送上一杯熱啤酒,托爾斯泰竟然說「真香」,還用手擦他的大鬍子,並且發了一通喝啤酒有助於戒伏特加的怪論。少年愛倫堡大失所望,開始懷疑「托爾斯泰可能並不懂得全天下所有的事吧?」那一天,象徵真理的托爾斯泰,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因為一杯啤酒而粉碎了。

     少年愛倫堡真是個嚴格的讀者。但他的嚴格絕非人身攻擊,不是針對托爾斯泰一個人。例如他回憶,當時家裡不時會有些訪客,是些大學生,來拜訪他姐姐的。在愛倫堡心目中那些大學生都是冒牌貨,真正的大學生應該走上街頭,鬧革命,推翻沙皇。怎麼會坐在客廳裡喝茶,談戲劇,還跳舞?不知道那些忙著跟姐姐們說話的大學生,有沒有感受到少年懷疑的眼光從客廳的另一頭射來。

     當年紀漸長,我們都不再覺得世上有人能「懂天下所有的事」了。父母不懂,老師不懂,名人更加不懂。我們也不覺得當眾擦鬍子有什麼大不了,反正再美的明星也會被拍到滿嘴塞爆食物的樣子。黑白肖像的時代過去,手機照相的時代來臨。不存在莊重謹嚴無懈可擊的形象,世界由無數偶然的失焦的穿幫的影像累加而成。

     這位過激的少年愛倫堡後來加入共產黨,十五歲開始地下工作。我在想他後來究竟到達沒有,他當初那個純粹的、容不下鬍子上的啤酒泡沫、與客廳裡的閒聊的世界。


三少四壯集 080511

5/04/2008

後牡丹時節

     在花市買了牡丹花,用牛皮紙捲成筒子包護住的十多個花苞。帶回家插在瓶裡養了幾天後,其中一朵終於張開粉色重瓣,舒展成完滿的花形。

     在清晨的薄光裡它虛幻而脆弱的美,好像與全世界都沒有關係。好像它只是一意孤行便完成了開放。雖說那其實是由這幾日的陽光,水分,空氣裡微妙的春意,某些星辰暗示的節氣,所共同育養出來的。雖說那其實是許多物的法則作用下的結果,但你幾乎可以說它遺世而立。它便是它自己的法則。

     幾天後,那首開的牡丹花瓣開始掉落了──當其他花苞陸續仿效,實踐起它們大小不等深淺不一的命運之時。那朵首開的牡丹,(仍然怒放著)在我把水瓶轉一個方向時,對這猝然的移動抵擋不住,抖落了近三分之一的花瓣。

     接下來的幾天,它逐步棄守著自我,直到花梗上只存頹然的心蕊。植物的死亡與凋落是這樣緩步的,不像動物用呼吸停止或腦死來定義,不會有那個肥皂劇裡將死的病人交代完後事,頭得用力一垂,以表示撒手人間的瞬間。在你終於從瓶中將它拔起,扔進垃圾桶時,你並不確定它百分之多少是活的,多少是死的。它們生死互文,今昨共存。

     可能人類也是這樣的,只是我們不自覺。春天的時候大量保養品廣告開始教育女性們,如何去除老舊細胞角質──據說這些老舊細胞是令我們皮膚暗沉的罪魁禍首,洗掉這些昨日之我,我們就有煥然一新從頭青春的可能。

     同樣佔據大量報章雜誌篇幅的還有:西班牙女國防大臣卡梅查孔正懷孕待產,挺著大肚子閱兵的照片。這之所以引起廣泛討論,是因為製造死亡的戰地武器,和製造生命的孕婦,被放在同一個畫面裡,而且指揮權還是握在孕婦的手裡。但這些看似矛盾的元素,說不定是超乎想像地和諧。雖說在約定俗成的大眾印象裡,孩子就跟鴿子一樣,被當作和平象徵,但卡梅查孔正檢閱的士兵難道不也是許多孩子的父親,並且自己也是由孩子長大變成的嗎?

     不久前,卡梅查孔輕裝簡便,穿著白襯衫和卡其褲到阿富汗巡視了駐紮在當地的西班牙部隊。

     如果我們還記得。在上個世紀末,白襯衫與卡其褲曾經是英國黛安娜王妃訪問第三世界時喜愛的裝束,那時她總穿著這樣的便服懷抱黑人小孩。但這一次,卡梅查孔的白襯衫下擺垂下,沒有塞進褲子裡,寬鬆地覆蓋在她懷孕七個月的隆起腹部上。這新的穿法,象徵一場女性角色與典範的轉移,已於無聲中推進。上世紀的王妃已經逝去,同她悲劇的命運和身為王室成員的一切。如今,白襯衫與卡其褲的搭配在這一季迎來了新經典,一個懷孕的女性,明朗地笑著,站在一排著迷彩裝的士兵面前。

     那或許不是刻意為之,只是查孔當天出門前偶然的著裝選擇。但它也像一朵牡丹的盛放般,既於自身中完滿,也飽浸在整個世界符號與隱喻的育養之中──其中包含了一位王妃曾經的存在。


三少四壯集 08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