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施肩吾有這麼兩句詩:「卿卿買得越人絲,貪弄金梭懶畫眉」。本來不事生產耽於逸樂才被叫做「懶」,這女子卻是耽於織布而懶得打扮了。越人絲大約是難得的,一朝入手,遂受了這物料的引誘,勤勤懇懇地坐在織機前,去為它實現可能的命運。
最近看了一部電影,改編自巴理科的小說《絹》。畫面唯美,演員男俊女美,台詞也還算忠實地援引自原著,但看完之後總覺得哪裡很奇怪。有種「是這樣的嗎?這是一部愛情小說?」的感覺,懷疑自己的閱讀記憶,跑到書架前,抽出原書來重讀了一次。
巴理科的小說,出入於現實與想像。1861年的歐洲,絲是昂貴的生意。有一男子埃爾維,他在絲綢工業中的角色,是受投資人委託,長途跋涉到日本去買蠶卵,帶回他的家鄉城鎮。鄉人們孵化蠶卵,育養蠶蟲,取絲,織造成華貴的絹布以獲利。一次又一次他從旅途帶回黃金般珍貴的蟲卵,然而他在遠方的遭遇,卻是難以言傳給鄉人的──關於他在日本如何遇見一女子,那女子的眼神姿態與無法探究的身分;關於那女子曾給他一張寫著「回來,否則我會死」的字條,以及當他終於回去時戰爭毀掉了村莊而他如何以極近的距離錯過了永不再見到那個女子。
這奇異的遭遇是沒有結果的嗎?似乎可以這樣說。但事實上它的結果也是分明存在的──即是令他成為一個,懷有難以說出的心緒之人。回到家鄉,他無法對妻子說出這番遭遇。一直要到妻子死後,他才發現妻子其實從她的角度窺知著、猜測或體會並嫉妒著,他所無法與她分享的事。
這一切確實都有著愛情故事的外表。但又多了點什麼。可能在電影裡演妻子綺拉奈特莉和演日本女子原卿的演員都太漂亮了,而埃爾維在歐洲和在日本的經歷,畫面都同樣美得像夢境,使人不大感覺到兩個世界之間的張力。但巴理科是意有所指的。當埃爾維找人為他翻譯了原卿的信「回來,否則我會死」,翻譯者告訴他:「別回去,你知道她不會因此就死的」,讀到這裡時我們或許聯想到,曾經有人這樣說過:「不需要這樣,你也可以好好活,就跟所有人一樣。」
或許他們後來放棄,不再提醒你了。又或許你學會了提醒自己。
這一年的專欄,孔雀、老古、拉拉有時現身,有時不來。不時我也被朋友、被這個專欄的閱讀者追問,他們哪裡去了。這話我答不上來,只是想起施肩吾的另一首詩。
「紫煙捧日爐香動,萬馬千車踏新凍,繡衣少年朝欲歸,美人猶在青樓夢。」詩人寫的是一個微妙的時刻,一個日間活動正要覆蓋掉前夜記憶的時刻。湧現的市聲把夢境推移翻轉,往另一個層次。時間如此薄脆,轉瞬就翻過去了。但它並不消失,即使被遺忘也不會消失。它在一架看不見的織機上,持續著縱橫穿梭成為許多世事的舖墊。像千年以前,某個女子手中的越人絲。
三少四壯集 08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