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幅傳為唐玄宗的書法〈鶺鴒賦〉。江兆申先生《雙溪讀畫隨筆》形容其筆勢「使、轉、頓、挫之間,精力瀰漫,圭稜如削」,考證其完成的年歲,推斷必為玄宗四十歲以前的作品,所以「一意矜持,務在求勝」。
這「一意矜持,務在求勝」八字,我惦念了好久。上週末,連看了三天全本的崑曲《長生殿》。從第一天唐玄宗與楊貴妃於月下星前飲酒,立誓相守,愛情是在榮華寵幸的頂點,連嫉妒都是甜美的。帝國是在繁盛的雲端,傾天下的人力物力供養宮中的歌舞昇平。卻在楊國忠,安祿山這些角色的身上,暗示著墮落腐敗的根芽。第二天,忽忽安史之亂起,貴妃縊死在馬嵬坡。鉅變生於不測之中,從雲端摔落谷底。於是這天的最後一折,唐玄宗騎馬入蜀,望眼平川,一段獨白戲,便頗有前路迢迢,不知所依之感。到了第三天,唐玄宗一出場已經白了鬍子。(這天演員出了點狀況,唐玄宗連著幾天唱下來,嗓子已經啞了。我這第一次看崑曲的大外行最初還以為,是故意這麼唱著來表現年老悲傷的哩。)這一天的主題似乎便是悔恨。楊貴妃的鬼魂悔生前罪孽,老病的唐玄宗悔不能力救貴妃於馬嵬坡。人鬼相隔,各自懸念那失去了的,錯過了的。直到大團圓結局硬是讓他們又在天上碰面了。
這樣連著三天看下來,便覺得,在舞台的虛幻空間裡,時間感一折一折地伸展開來了。第三天的高力士與唐玄宗,與第一天看起來真是不同。走路的身段姿態,分明就是一對老主僕,經歷滄桑變化,只剩兩人相互為伴。如此看來,整齣戲與其說是關於愛情,還不如說是關於人生的懊悔。關於人有限的視界,在繁華中未能洞燭傾覆的先機,青春的時候看不到老年,歡樂的時候看不見悲傷。楊貴妃被在君王寵幸安全地包覆之時,看不見被進送荔枝的快馬踏殺的人命,為取悅她所而肆行的破壞。在當時,死亡和她是沒有關係的,殊不知,幾折戲之間,便猝然臨之。
唐玄宗李隆基何許人也?他是睿宗之子,排行第三,按太子立長的慣例,是輪不到他當皇帝的。但是李隆基平韋氏之亂有大功,他父親等於是靠著他才穩坐皇帝位。不但長兄宋王李成器謙讓太子位,父親睿宗也覺得該讓他當皇帝才對。因此當李隆基二十八歲那年,父親把皇帝位禪讓給他,龐大的唐帝國到了這年輕的天子統領之下,那可不是按著世襲的慣例,而是他憑實力與功績把天下鞏固下來。意氣昂揚之時,可不真有點「一意矜持,務在求勝」嗎。但也是在他這一朝,唐代由盛轉衰,大起隨著便是大落。
我看《長生殿》後兩天都掉了眼淚,在那些常要在電影院裡借我面紙的朋友眼中,這又成了我的一樁好笑事。真是有所不知,這戲看下來真是會哭的。戲劇濾掉了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簡化為一則故事的同時,也貼近了人類生命共同的母題。生離與死別,擁有與失去,得意與痛悔,這些人生基本的程式設定,我們平凡小老百姓也會經歷的。只不過故事發生在權力及財富頂點的帝王后妃身上,更顯得無可奈何。如此長生殿這劇名,及其英譯The Palace of Eternal Youth,彷彿指涉著現實與想望之間的落差。生不久長,青春無法永恆,然而當其盛時,又有多少人能反省到短暫的本質?長生不可能,但總被誤信為真。
自從明人洪昇寫就《長生殿》,這齣戲曲一次一次地在戲台上演習著不變的生命母題。而無數演員對這些母題不同的體驗闡釋,則一再地豐富著戲曲。彷彿世上原是沒有新鮮事,生死已經發生太多次,但每一次都還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甜美與苦痛。我所欣賞的這次演出,也在幾幕戲的安排上與原著有微妙的差別。其中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改編,是在〈得信〉一折。
那是當老病的唐玄宗夢見楊貴妃沒死,驚醒後命高力士尋訪通靈人士來為楊貴妃招魂。某道士高人果然在蓬萊仙山找到成了仙的楊貴妃。楊貴妃託道士傳信「只願此心堅似始,終還有相見時」,並透露即將到來的八月十五中秋夜,便是玄宗「飛昇」之時,請道士指引玄宗的魂魄到月宮相見。
接下來〈得信〉一折,演的就是玄宗得到信息的一幕。在洪昇的原作,以及顧篤璜的改編中,這折戲都只有唐玄宗與高力士兩個角色。由高力士向唐玄宗稟報道士尋訪的結果。但在這次演出裡,則增加為三個角色,即:皇帝、道士,和高力士。本來由高力士代為向玄宗稟報的話,改由道士自己親自說明。
這改動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劇中角色從稟報者與聽稟者的雙向對話,變成稟報者、聽稟者,外加一個旁觀者的三角關係。原來的稟報者高力士,一變成為了旁觀者。
於是當道士向玄宗報告貴妃已經成仙,兩人很快可以相見,我們看見高力士側過臉來,搖了搖頭。我們看到他臉上不忍心的表情,似乎他其實是不相信的,卻又不忍心戳破,因為道士的滿口荒唐言,乃是眼前這悔恨的老人唯一能有的安慰。當玄宗聽說八月十五即可與貴妃重逢,高力士回答:「如今七月將盡,中秋之期只有半月了。請萬歲爺將息龍體。」這老宦官不忍違忤糊塗了的太上皇,演了一場戲中戲,像哄小孩吃藥睡覺。
從兩角戲到三角戲,舞台上不過多了一張表情,一個知情的旁觀者的表情,便使整件事更顯悽愴——又有誰比這個一直在場的老宦官高力士,更適合擔任這個不忍心的旁觀者?
因此,當最後的圓滿大結局上演,玄宗皇帝升天到月府與貴妃重聚,仙子們跳起霓裳羽衣舞,我感覺自己作為觀眾,襲用了前折戲裡高力士的眼光。直覺得這些月宮中的歌舞,不過是前一折那個活在懊悔中的老人,為自己的死亡虛構出來的美好幻象。當扮成仙子們的年輕演員,跳著很難當上「霓裳羽衣」四個字的舞蹈,我看到的彷彿是另一場戲,一場沒演出來的戲。舞台上是病重將死的老太上皇,發著夢囈,終於見到他苦思多年的貴妃,眼前是廣寒宮闕、旋舞的天仙。這些,圍繞在他病榻邊的宦官與宮娥,沒有一個人看得見。
不知怎麼我想起張作驥《美麗時光》裡,那對被世界逼得走投無路的好朋友小偉與阿傑,在黑道仇家的追殺之下,跳進家門口的大水溝。在藍色的水底世界,他們的傷口與病痛竟然都好了。身邊滿是鮮豔美麗的熱帶魚,彷彿進入了小偉姐姐與她沒有結果的戀人,天各一方凝望著的水族箱。那樣一個幻境的存在,修補了現實的殘酷。
根據正史記載,唐玄宗死時,高力士不在身旁。當時這七十幾歲的老宦官給流放到巫州去了。再度回到宮中,見到玄宗遺詔,老宦官為沒能扶柩而慟哭,不久也死了。倒是,一位也是因罪被流放的史官柳芳,曾經在途中遇見了高力士。柳芳趁機詢問開元天寶宮廷史事,高力士也為之一一述說。一個曾經榮寵之極,官拜驃騎大將軍的內侍,在遠離權力的地方,為自己曾經眼見的繁華做出最後一次敘述。然而他所說的一切,又有多少能讓這名叫柳芳的史官瞭解?
或許,他的敘說從沒人能真正聽見。一如玄宗夢中的霓裳羽衣曲。
3/11/2004
長生殿
3/04/2004
哈吉穆拉特
「當納札羅夫整個身體同那匹駿馬合成一體,在平坦的大路上追逐哈吉穆拉特之際,天空那麼明朗,空氣那麼新鮮,生命那麼歡愉地在他心裡躍動,以致於他根本沒想到會發生什麼不祥的、悲傷的,或者可怕的事。他感到高興的是,每一躍進都使他更加接近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從逼近他的哥薩克駿馬的蹄聲上聽出,他快被哥薩克趕上了。他右手拿出手槍,左手輕勒胯下那匹熱得發躁且聽見後面蹄聲的白馬。」
這是托爾斯泰。他寫哥薩克士兵納札羅夫追趕出亡的韃靼人哈吉穆拉特,一開始就像晴天裡的一次出遊似的。清晨時分的霧已經散了,草地與樹木飽含水氣,細碎的陽光在上頭跳。他就策馬衝進那樣的曠野裡,大口呼吸。追趕的目標就在眼前,每一步都更接近一些。他渾然無知於逼近中的危險,那好像不是看守者在追趕一名出亡的游擊英雄,而是在郊遊中發生了點意外驚奇。天空明朗,空氣新鮮,幾乎使人覺得這追趕的片刻,真是這哥薩克士兵生命的高點了。
接下來就是槍響了。納札羅夫在馬鞍上傾倒。他的同伴一個個地死於韃靼人刀下。一個晴朗的早晨霎時血腥滿地。
這篇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哈吉穆拉特〉,被哈洛.卜倫喻為「全世界最好看的故事」。全世界的故事我沒讀過的太多了,不敢像卜倫那麼自信地使用「最」這個字。但這確實是一篇讓我久久懸念的小說。星期四的晚上我讀完這個故事,闔上書,什麼都不想地坐著。我不想它好在哪裡,不肯用分析糟蹋剛讀完一篇好小說既空虛又飽滿的時刻,不願在托爾斯泰的文字之外再加上什麼文字。但說是什麼都不想,恐怕也不盡然。黯淡的房間裡,來自故事的片段,時隱時現,像伏擊的山民。那個走投無路的韃靼英雄哈吉穆拉特,就在我雜亂的書堆裡出沒。
現在已經是讀完這篇小說後的第二天了。我還是想談談它。這是像我這種讀者的一點可憐的樂趣。剛與好作品遭遇時那種空虛又飽滿的,無可言說的狀態,不可能永久持續。過了一天我就又回到語言裡,去搜尋線索,去解釋,去比較,給自己一個理由:「我為什麼喜歡這篇小說」,或「它為什麼好」。其實它為什麼好,理由就在剛讀完時那說不出口的時刻裡。現在我又來多話,也許只是想藉語言的力量,循線回到那已經不再了的狀態吧。這實在是多餘的。可是一直以來我就做著這多餘的事。並且在放線、收線的過程裡,更喜歡、或者有時也會疏遠了、倒戈背棄了一篇作品。
那像是關於一個無憂世界的覆亡,或者說,關於童年的結束。哈吉穆拉特年少的時候,與當地的汗王們情同兄弟,生活過得無憂無慮。有一天,來了一群人號召穆斯林們參加聖戰,威脅著將不參加聖戰的村子夷為平地。也就是說,在哈吉穆拉特的村子之外,某些力量正促使伊斯蘭教徒在聖戰的旗幟下集結。新誕生的伊斯蘭領袖,控制了跨村落部族的力量。所有人都必須選邊站—參加伊斯蘭聖戰,或是繼續臣服於俄國人,以從後者得到不可靠的保護。
哈吉穆拉特算是地方上的領袖,與沙米里有仇,但沙米里用得上他的驍勇善戰。而哈吉穆拉特也因別的仇家挑撥了他與俄人的關係,而不得不加入沙米里陣營,擔任副帥。之後,猜疑的沙米里想除掉他,哈吉穆拉特又回頭投奔俄國人。他具有勇敢、真摯、虔誠,這些前現代的美好品行,但這些品行不足以讓他在越來越逼仄的世間找到安居之地。在俄人與沙米里之間,他不屬於任何一方,卻被迫做選擇。雙方都不信任他,都想利用他,他在形塑現代世界的兩股推力間無路可走。
哈吉穆拉特的悲劇是,他的命運掌握在那些他最輕蔑、最無法溝通的人手中。他是俄人眼中的「山民」,友誼與仇恨都極直接。卻落到了一群自以為是的俄國將軍、迂腐官僚當中。讀到他在投奔俄人之後,被接待去看義大利歌劇和參加舞會,你真為他感到悲傷。那些穿著禮服與珠寶,配戴著肩章和穗帶的俄人,他們在燈火輝煌的大廳裡旋舞,食物與酒瓶堆積如山。纏頭巾的哈吉穆拉特站在人群裡,冷冷地環顧週遭。是怎樣的遭際,才使他遠離家鄉來到這群和他沒有任何共同點的人當中,成為一個異邦人,甚至還必須為這些人們而戰?
另一段敘述,是在沙米里的駐地。沙米里剛與俄國人打仗回來,把敗戰說成了勝利,慶祝著凱旋。入了夜,他想到他最寵愛的妻子阿米涅特那裡去過夜。可是阿米涅特不在(她正跟他賭氣,因為沒給她帶回來綢緞),沙米里就在她房間門口等著。阿米涅特故意不回去,遠遠看見他的身影踱進踱出的,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段故事,就像是尋常戀愛中的男女。如果這個哈米里不是才剛剛下令挖掉哈吉穆拉特兒子的眼睛,如果不去想哈吉穆拉特最喜歡的山歌,其中的無畏與殘酷:「子彈哪,你渾身發燙,帶來死亡,但你難道不是我忠實的奴隸?黑土啊,你將我埋葬,但我的馬蹄不是正踩在你身上?死神哪,你渾身冰涼,但我是你的主人。土地將容納我的軀體,天堂會接受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