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聽到了這樣的故事。並且是正對著一窗維多利亞港灣夜景的時候,剛好拿那些摩天高樓繁華燈火當背景。
事情發生在小班身上。他是個很好看的男生,有個交往很久的、在律師樓工作的女朋友。他們剛經歷過一段分居兩地的時期,那是小班出國留學的期間。現在他回來了,兩個人還好好地在一起。每天從他們兩人位在不同城區的住所,分別趕往另一處城區去上班,各自為著剛起步的事業努力。接下來似乎就是考慮結婚了。
在這樣最沒有戲劇性的時刻(沒有分離兩地,沒有爭吵,沒有一人在當兵一人在等待),卻還是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小班漸漸覺得他的女朋友有些不對勁。約定見面的時候,她經常推說工作忙,要加班。這樣見面的時候就漸漸少了。真見了面也常常是心不在焉的。
有一天又是這樣的情形。「要在家裡加班,整理一些文件。」女朋友說。於是這天又不見面了。掛上電話,小班心裡卻靜不下來。「到底是什麼事呢?」也許他心裡是有某種預感的。或也許不是,就只是想去看看她到底在忙什麼。他在一種複雜的,懷著一種自己不斷否認的念頭的情況下,帶著女朋友寄放在他那兒的一份鑰匙,轉了幾班地鐵,直接上她家去了。
其結果便是一小小真相的揭露。女朋友是在家的。但同時還有另一男子在,當然並不是在工作。名流的劈腿因一支躲在暗處的鏡頭拍攝而曝光。平凡市民的劈腿呢,不致那麼勞師動眾。只是一支鑰匙的旋轉,就忽然把隱私的場所,轉變為公開的證據,像一個傷口敞開。在這意外的場合聚在一起的三個人,都得好好想想怎麼辦。
事情發生小班當然是極震驚的。與女友大吵一架分手。他的朋友都想,那就是完了吧,發生了這種事。輪流帶小班出去喝酒安慰他。
可是幾個月後,女朋友又出現了。
「她要再跟我在一起。」小班說。自己都還是忿忿的:「都過了好幾個月才又跑來,一定是被那男的甩了!」
「那你怎麼想呢?」朋友A力持中立地問。
「在一起那麼久的感情了,我放不下……」他說。但馬上又有另一個聲音冒出來:「可是這口氣怎麼嚥得下去嘛!」
那一天起小班分裂成兩個人了。
一個小班是依戀的。要他堅決地拒絕復合,他做不到。另一個小班是受傷的。對那個女孩的憤恨,以及鄙夷,仍然像一隻獸在他心裡受著餵養。餵養那憤怒與鄙夷的,是來自過去與現在的種種瑣事,他女朋友對他說的一句什麼話,讓他想起她其實是多麼地虛假,會怎樣地背叛他。以及他在心裡不斷重回發現真相那一幕,一再一再地,重演那個晚上鑰匙將門打開的時刻。
這成了一幕自虐的戲碼。分明已經失去了信任,卻還是在一起。然後在所有相處的細節裡,不斷找到對方不堪的證據,證明她只是利用著自己。小班與他的朋友說起女朋友時,已經不像戀人,反倒像仇人了。我們都很驚訝他竟就這樣困在裡面,出不來。也許愛情本來便有自虐的成分。他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在心裡養著另一隻野獸。一起困住了。
女朋友是怎麼想的呢?奇怪的是,在兩個人關係這種最不牢靠的時候,她開始加速逼婚了。會不會這是一開始她之所以會劈腿的原因之一,因為她想結婚,而那時小班剛留學回來開始工作,不太可能立刻結婚?或者,她只是想抓住小班,不管用什麼方法,也許因為她已經失去劈腿的另一個男人。更可能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心裡也有巨大的不安。為了迴避那不安,她寧願嫁給任何一個能抓住的人。
有一天小班向女孩透露,其實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他本來已經買了戒指的。
「戒指呢?」女孩問。
我把它丟了。小班說。
「幹麼丟掉呢?怎麼都好,甚至拿去送別人也比丟掉好。」
我覺得這段對話,相當程度說明了兩個人立足點的差別。女孩是實際的。但小班不是。至少現在不是,在受了傷害之後不是。你很難要求一個受了傷的人實際點。他需要一個夢,替代已經失效了的那一個。他想要做出一點拋棄的姿態,拋棄一個戒指,一點有價值的東西,讓他覺得自己還有一點力量。但女孩卻只是很實際地想到戒指的價值,她已經從一個小家庭的角度,把兩個人的財產放在一起考慮了。
於是他還繼續在這段捨不掉的關係裡,每逢吵架就提起劈腿的事,一有機會就諷刺對方。他還沒有得到安慰,還無法修補好自己。女孩卻只想著要進入實際的婚姻,想要他開始存錢,想要跟他談未來。他們像兩支不同時間的錶,根本對話不上嘛。也許,其實他們都是受傷的。只是修補的方式不同。一個不斷挑起爭吵、回憶過去,無望地想要獲得說明,愛情是怎麼回事,怎麼可能就這樣把穿了?一個想你不要再提那些了,我沒有辦法回答你,我們現在來討論一點實際的問題嘛。說不定那個實際的人才是更恐怖的,把受傷的部分藏在日常瑣事裡,想要這樣偷渡過去。
在那面對維多利亞港灣夜景的酒館裡,我們一干聽眾都覺得,這樣還要繼續在一起下去,未免太勉強了吧。這當中,小班曾經想離開,變成他去劈腿了別人,最後只是徒然增加了受傷的人數,另一個女孩怨恨地離開了,又變成他和女朋友繼續對峙的局面。這真是場不斷累積傷亡數字的戰爭啊。
「如果現在真的分不開,要不要試著和解啊?」我說。「即使一開始被背叛的是小班,他也在自己無法控制的情況下傷害了別人不是嗎?那個被他劈腿的女生呢?所以,他也就變成像他的女朋友一樣了嘛。能不能感同身受,承認對方跟自己一樣脆弱啊?」
我的朋友不可置信地瞪著我。好像我剛說出了全世界最天真的話。
對啊我是很天真。但是和解應該不會比這樣繼續互相傷害、互相懷疑、卻還要在一起地自虐虐人,來得困難吧。會嗎?
7/28/2005
維多利亞港灣故事
7/21/2005
三叩門
有時候,讀一本書,一篇文章,注意力全在飽滿的情節與敘事主軸上頭。有些支線與細節,反而沒留意到。要到隔一段時間,再重讀一次,才忽然注意到,有些事作者早已寫了在那裡,但我先前竟沒多想地便略了過去。於是你與這本書之間,就有一種多層次的關係。每再重讀一次,都比前一次更看見了什麼。像是認識一個人的過程,從遠遠地看見了,到走近看清他臉上細部的紋路,乃至經過十幾二十年的交情,在愛恨競爭怨懟感激種種關係當中累積了對這個人的一種具有景深的理解。當然,那也是書本身足夠豐富,經得起一再地讀。
昨天,重讀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裡描寫康同璧母女的〈最後的貴族〉,就有這樣的感受。一些先前閱讀時沒有特別留意的細節,吸引了我的注意,使我為之思索再三。
康同璧是康有為的女兒,十九歲就有女扮男裝溜出北京城、沿著絲路長途跋涉到印度尋父的故事。以這樣的出身與膽識,一生當然不乏傳奇。章詒和認識這對母女,已經是五○年代末尾,康同璧近八十歲時的事。康老與女兒羅儀鳳一同住在社會主義中國政治秩序下的北京城裡,她們身上保存的許多老時代的美德與規矩,俠義心腸與細膩品味,確實是那革命喧天的時代裡「最後的貴族」。
或許正是因為章詒和描寫的康同璧母女實在太精采,她們在外在世界擠迫下的遭遇又太動人,文章飽滿多面的描述當中,許多細節我第一次讀時竟不及注意。其中之一,是關於一位林女士的段落。
康同璧喜愛卜卦,尤其只信一位林女士的卦。林女士沉默寡言,外表言談都像是個尋常的農婦,卻精於卜卦。對她的卦,羅鳳儀的評論是:「因為她的命最苦,心最善。這樣的人算出來的卦,最準。」雖然如此,章詒和畢竟沒從羅鳳儀口中聽說這位林女士為什麼命苦,有過什麼遭遇,為什麼落腳在康家宅院裡。因此我們作為讀者,也無由得知這位林女士的故事。是什麼樣的過去,使她成為一個命苦心善,最能鑑照吉凶禍福之人。
有些事便是這樣在時間中永久的佚失了。我們從文章中知道的是,康同璧一日連算三卦的事。
從文章的敘述中推算,那約是康同璧八十五歲,去世前一年內的事。一日康同璧感到身體不適,心情也不好,便找來林女士卜卦。清晨卜了,卦象不好。下午,老人又找林女士來再卜一卦,卦象卻比上午更糟。
到了下午,老人又催女兒羅儀鳳第三次再把林女士請來,再卜一卦。結果出來了,是個下下籤,更糟。章詒和對當時場景的回憶,充滿了張力:
「妳說說,這是什麼籤?」老太太面帶怒容,一下子把臉拉得很長。
林女士不語,康同璧氣得兩手發顫。羅儀鳳急得朝林女士努嘴,使眼色,意思叫她趕快撤離。
康同璧繼續逼問:「我問妳,這是什麼籤?」
林女士還是不說一字。
這是一日三次的命運叩門。這次閱讀引我特別注意的,是林女士在盛怒的康老前怎樣地不發一語。命苦心善的林女士,果真是命運最佳的預示者。第一次占卜,在康老「怎麼會這樣」的詢問下,她的回答是謙恭而小聲的「康老,就是這樣。」但到了第三次,更壞的卦象出現時,在這充滿張力的一幕中,她從頭到尾毫無表情,不發一詞。彷彿她已經將自己交托出去,去充任命運宣示其存在的中性介質。不說安慰的話,不做多的解釋。那樣的面無表情,無哀無感,如同她手中卜卦的卦具。確實只有這樣的人,才能透徹於命運。
而我忍不住要想,這一日三次的卜卦,一次比一次更糟的卦象,構成一累進的序列。當中一個累進的參數,幾乎就是康老自己。按理說,同一件事,在同一天,應當不會有太大的出入,怎麼就至於每隔幾個小時,一次比一次更不吉呢?其實,三次卜卦,問的雖是同一件事,立足點卻是不同的。第二次卜卦,康老心裡懸著第一次卜卦的結果。第三次卜卦,又更鬱鬱於前兩次的凶兆。不吉的預感,是因著人對這預感的在意而累加的。命運便這樣將人籠進它的罟網裡。
我願用上一點想像力揣測,康老對卜卦與命運的這層關係,是懂得的。那一整天,在康同璧這位老人的內在,一再進行著自我的整理,以與命運的宣示對奕。想再一次看看,她是不是能以內蘊的控制力,抑制那累加上升中的噩運,而頑強地予以翻案。可其實,只要她還召來卜卦人,還在意卜卦的結果,就是仍陷在局中。最後的暴怒,乃是康老發現自己終於未能跳出那個局。
另一個細節,是在文章的末尾,章詒和提到「還在很早以前,上海永安公司老闆的女兒郭婉瑩和羅儀鳳一起用烤箱烤麵包,康同璧就建議二人學著用鐵絲在火上烤製,並說:『要是有一天,妳們沒有烤箱了,也要會用鐵絲烤出一樣脆的土司來。這才是妳們真正要學會的,而且現在就要學會。』」然後我才想起「上海永安公司」這個名稱在幾頁之前曾經出現過,那是我第一次讀時沒注意到的。
那是在康老生前度過的最後一次生日,在外頭文革風聲正緊的時候,屋裡所有的女賓竟然都身著錦緞旗袍,足穿高跟鞋,且化了妝,梳了髮型。原來她們為了來給老太太祝壽,偷偷把衣服藏在袋子裡,到了康家門口才趁四下無人趕緊更衣的。如此甘冒風險,是對老太太的尊敬,也是他們心中畢竟存有「不管外面天翻地覆,規矩原該如此」的堅持篤定。
當中有一位極年輕美麗的吳小姐,正是「上海永安公司」老闆的外孫女。她回答康老對她母親的問候說道:
「媽媽被趕到一間閣樓,閣樓窄得只能放下一張床。每月發給她十五元錢。領工資的那一天,媽媽必去『紅房子』(上海一家有名的西餐廳)拿出一塊錢,挑上一塊蛋糕吃。她說,現在上海資本家家裡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裝著食品的餅乾筒了。如果紅衛兵再來抄家,她說自己一定先把能吃的東西都塞進嘴裡,再去開門。」
忽然,兩個細節連起來了。這位吳小姐,「上海永安公司」老闆的外孫女,她的媽媽是不是就是年輕時曾和羅儀鳳一起烤麵包的郭婉瑩呢?這富家小姐竟就像康老曾經預示的,有一天終於到了沒有烤箱可用的境地。但即使生活如此窘迫,她仍然不改對西點蛋糕的喜愛,每個月還是堅持著要吃一塊蛋糕。由於這兩處細節的聯繫,使這位在文章中被著墨不多的上海女性忽然在我心中活了起來。她的女兒說她在挨批鬥時,一急就口出英語,結果更吃苦頭。不知那時,她是不是曾想起久遠以前的一個下午,她與她同樣年輕、同樣一口流利好英語的好友,曾經一起用鐵絲烤麵包。那時,一切都仍美好,她們微笑互望一眼,一同享用烤得脆脆的土司。
7/14/2005
種子的信仰
坐在窗邊我讀著梭羅的《種子的信仰》。
同樣是亨利梭羅的作品,《種子的信仰》遠不像他的另一本名著《湖濱散記》流傳那麼廣。這本書當中有太多自然的觀察,使得出版社感到其文學性不如《湖濱散記》,因此否認了它出版的價值。事隔將近一百四十年,到了我們這個Discovery頻道深受歡迎的年代,才獲得了出版。一百四十年,那將近是一個半世紀了。所以,梭羅的書也像他描寫的松樹一樣。當他寫到松樹散播種子的方式時,他留意到松樹的節奏不同於一年生的草本植物,不需要那麼地急在一年:
「大自然做工永遠不疾不徐。如果她想種一床水芹菜或紅蘿蔔,她的工作效率看起來會十分迅速,但如果她想種一片松林或橡樹林,步調卻出奇得慢,有時甚至如同怠工一般,悠哉游哉竟無所慮。她曉得種子除了播種繁衍後代以外,還有很多別的用途。即使今年收成的橡實不幸全部落難,或是松樹根本沒結果實,也不用害怕,她有的是來年。松樹、橡樹與豆莢草蔓不同,並不需要每年結實。」
這本被埋沒了一個半世紀的書,大概就像他說的松樹一樣吧。一個來年,又一個來年地等待下去。到了適當的時機,自然冒出頭來,被出版社、讀者所看見,且翻譯成各種的語言。
但坐在窗邊,我也一直想起前晚與朋友的談話。
他的母親在不久前過世了。那之後,他說,感到好像失去了動力。工作上也是厭厭的。原本在我的朋友當中,他是以鬼點子特多著稱的。我常常搞不清楚他又換到了哪家公司,進行著什麼新的企劃。但在他母親過世之後,這一切似乎瞬間失去了意義。被加了薪又怎樣?職位升了一級又怎樣?推出一個新的廣受好評的企劃又怎樣?這些都變得無所謂了。他說,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一直以來,很多事情他都是做給媽媽看的。
如今,再也沒有一個人,你可以拿著剛出版的、你企劃的書或雜誌去給她看,而她就只是單純地感到好奇與驕傲。雖然她完全不懂書中的內容——書頁打開吐露古怪的用詞,明星照片或插圖,家庭主婦常年隔絕了的那個世界。那好像是延伸自小時候拿成績單回家的經驗。後來他到台北工作,每隔一段時間回家,把日日出入的那個過於複雜的世界,濃縮在這些簡化了、拿得出手的工作成果裡,去交換她單純的高興。
現在這些好像都沒意義了。他說。雖然他仍舊輕易就掌握其中的規則,知道怎樣啟動與完成一個企劃案,但那又有什麼好說的呢?忽然,他與他所相信的世界,出現一道裂縫的距離。
我聽著他的話語,明白一種不可見的轉化已然發生。他失去了一對凝視的眼光,與一直以來透過那對眼光確認的位置。那彷彿忽然改變了程式的設定。母親的離世,抽去了程式當中最重要的那組參數。他必須重新跑一次程式,重新定義,修補程式中闕漏的部份,為自己找到一種新的向量了。
是這樣恍惚的瞬間,我們開始懷疑——那些,促使我們在這一刻,堅持著,經營著,計較著的,都是些什麼事呢?是什麼令我們選擇現在走著的這條路?你意識到的、沒意識到的,心裡深處的動機。或者也許只是某個人的點頭承認而已。我們被教養來認為至為重要的那些,成功與聲名,有一天就忽然發現了它們的浮動不實。發現自己曾經那樣汲汲於構造的,分明是小孩子手裡玩的積木,在下一場遊戲開始前便被推倒,卻一直誤以為蓋著真正的華廈。
於是,那個晚上,我與我的朋友談論著,有關親人的死亡,有關我們所能繼續相信,或不信的種種。像在風雪之夜相遇的旅人,我們交換著沿途的訊息,核對著方向或誤差。
我在心裡這樣確信。發生在他身上的,並不是一短暫的對世間事物失去興趣,「去渡個假吧回來你就好了」,那樣淺層的懷疑。它的解決方案並不是試圖回到從前的狀態,再去相信那些自己已然開始懷疑的事。那是不可能的。你無法勉強自己去逆轉時間。那其實是與事物虛幻本質的一次遭遇。
但是你能容許我這樣說嗎?說那遭遇其實是珍貴的。在親人的離去之前,我們驚愕或悲傷的體驗,與突然地意識到有形事業種種的無謂,其實是他們留給我們最後的禮物。藉著離去他們為我們顯示,我們以為堅硬如岩盤的現實,其實是如此流轉不停。
(「解了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響,如犍闥婆城,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這是我極喜愛的一段,如詩般的經文。)
於是我們便有了機會,看到世間種種之虛幻,如瞬間生滅,那些紛紛的聲響。卻不是從此耽溺在虛無裡自憐。而是,洞穿了虛幻流轉的本質後,才有可能更沉著安穩地站立。那是親人們的離去為我們種下的一枚種子。也許現在仍使我們困惑不安,但有朝一日使我們體會並且領悟。
即使還要很久,種子在它體內攜帶著生長的潛能而繼續等待。
那是一枚種子的信仰。
7/07/2005
屋頂與企鵝
為了處理房屋漏水的問題,我透過朋友找到了一位室內設計師。星期天早上,設計師帶著一位專治漏水的師傅來按我家電鈴了。
房屋漏水的問題已經困擾我一段時日。幾乎每個人聽說了我的困擾,都只是說「漏水?那很麻煩哪,抓漏很難喔」,搖搖頭,也說不出個處理的辦法。因為漏水的位置,就在水塔的下方,一開始以為是水塔漏水。把水塔內壁做了防漏,鋪了磁磚,卻還是漏,主要是在下雨天漏。這才覺得,「根本不是水塔的問題嘛」。又沒辦法直接問房子:請問你是哪裡漏水呢?老公寓頑固地三緘其口,要你不得不在它的毛病前低頭。承認它經過這麼多年的使用,日曝雨淋,已經產生了它自己的痼疾。藏在磁磚底下,水泥牆裡,你看不到的地方,像一植根太深的積習,隱瞞著拒絕被碰觸的痛點。
這樣無計可施拖了好久,直到前陣子大雨,才覺得拖延下去實在不是個辦法。我的朋友給我介紹了他從事室內設計的學生,來幫我做房屋診斷。設計師是位高大黝黑的年輕人,看起來很樸實可靠的樣子。腰帶上扣著鐵捲尺、水平儀等傢伙,這樣帶著師傅來到了我家探勘災情。
設計師與師傅先進到屋內,看過室內漏水的部位,再到頂樓上去。晴朗的星期天上午,陽光烈到讓你想在屋頂裝太陽能發電板。師傅走近水塔的部位,仔細審視,敲了敲水泥牆的表面,用台語說:「已經『澎拱』了。」
設計師轉過臉來向我解釋:「就是說這邊的水泥已經剝離了,會滲水進去。」即時的翻譯,真是太感謝了。師傅是很友善的,但我覺得我在他有關房子的語言之前根本是個文盲,很不好意思地不敢多說話。於是設計師扮演了翻譯的角色。把師傅說的台語、我不熟悉的用辭,翻譯成普通話、我這種外行人聽得懂的話。
那時,我深深地感到,懂得一間房子的語言的人,真是值得佩服啊。師傅判定雖然水塔底部並沒有漏水,但是塔壁外部、以及旁邊龜裂剝離的水泥牆,卻可能讓雨水滲進去,再從樓下的天花板透出來。也就是說,漏水雖然是在水塔正下方的位置,卻不是由水塔內儲存的水所導致的,而是在塔壁及旁邊已經開始剝離的水泥牆,這也就是為什麼只有下雨天才會漏水的緣故。這解釋實在很合邏輯。聽了之後立刻就覺得「原來是這樣啊」,這麼簡單的道理我竟然都沒想到。而且當他敲著水泥牆的表面,你看見那些浮動剝落的水泥牆表面,真是會驚奇自己「竟然連這麼明顯的症狀都看不出來呀」。水泥都已經呈片狀剝離了,能有效防水才怪。畢竟是老房子,需要維修也是當然的。
這麼簡單的道理,卻是要由有經驗的師傅,他的眼睛替你觀察出來,指出來,才看得懂。再透過設計師的中介,解釋給你聽,你才更確信該怎麼做。這個早上,在屋頂上的三個人,有面對一所老房子三種不同的理解位置(從最懂到最不懂),並且形成了上中下游的溝通關係(老師傅是知識的掌握者,設計師是翻譯詮釋者,我是被教育的接收者)。
想起大學的時候去旁聽建築與城市史的課,有一堂課講到蘭嶼的聚落。教授邊放幻燈片邊講解,放到其中一張拍攝一片芋頭田的片子時,有一學生舉手問:「他們怎麼會認得哪塊田是自己的呢?」教授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停了幾秒才說:「每天在種,當然認得啊。」那一刻我切實地感到,我們這種大學生,真是種最沒常識的動物啊。(這一信念後來在一次體育課,親眼目睹有同學對著體育館後的鴨子說『哇!有雞耶』時,獲得了證實。)後來,我的朋友輩開始有人在大學裡教建築,屢屢聽見他抱怨,現在的學生啊,想念建築系竟然連鐵鎚鐵釘都沒摸過…,我也只能心虛而小聲地說:「老實說我也很不會用鐵鎚耶。」
所以我對於能很好地照顧自己生活環境,擅長用各種工具修理東西的人,一直都非常非常地敬佩。幸好我不是住在美國那種人人都得學習DIY的地方。或者說不定如果在那樣的地方住過,就會少點依賴性,多學會不少生活的技能。像我有幾個在美國念過書的女生朋友,她們就習慣地在家裡備有工具箱。其中有位很會用電鑽的,主張工具箱可以empower women。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是一直沒有好好地empower自己。
星期天晚上,我和朋友去看了《企鵝寶貝》。看著企鵝在嚴酷的南極環境裡的生存之道,尤其企鵝爸爸在小企鵝孵化不久後,與企鵝媽媽換班,長途跋涉去海裡捕魚,幾個月後回來,竟然還能從一堆毛茸茸的小企鵝裡,認出自己長大了的小孩。「怎麼會認得呢?」我和我的朋友都覺得實在是太驚奇了。不過我猜想,如果企鵝聽到了我們的討論,應該會很不屑地嗤之以鼻吧。因為對牠們而言,我們問的等於是「農民怎麼會認得自己的田呢」這種城市人沒常識的問題。至於像「企鵝在一片冰天雪地裡怎麼會認得路」,「怎麼會知道日月交會的那一天要集合去哪裡」…等疑問,就更不用提了。
唉。在我們所居止的這世界裡,我所認得的語言實在是很表面而淺薄。幸好還有許多人,從事不同的專業,適時地提供我們幫助。比如說這個早上屋頂上的治漏師傅,他已經在這行業裡多年,輕易就懂得了屋子的語言。比天天住在這裡的我更快看出問題的所在,知道如何彌補屋子的屬性(年久難免失修)與我的願望(不管怎樣別再漏水了)之間的裂縫。
麻煩你了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