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2005

屋頂與企鵝

為了處理房屋漏水的問題,我透過朋友找到了一位室內設計師。星期天早上,設計師帶著一位專治漏水的師傅來按我家電鈴了。
房屋漏水的問題已經困擾我一段時日。幾乎每個人聽說了我的困擾,都只是說「漏水?那很麻煩哪,抓漏很難喔」,搖搖頭,也說不出個處理的辦法。因為漏水的位置,就在水塔的下方,一開始以為是水塔漏水。把水塔內壁做了防漏,鋪了磁磚,卻還是漏,主要是在下雨天漏。這才覺得,「根本不是水塔的問題嘛」。又沒辦法直接問房子:請問你是哪裡漏水呢?老公寓頑固地三緘其口,要你不得不在它的毛病前低頭。承認它經過這麼多年的使用,日曝雨淋,已經產生了它自己的痼疾。藏在磁磚底下,水泥牆裡,你看不到的地方,像一植根太深的積習,隱瞞著拒絕被碰觸的痛點。

這樣無計可施拖了好久,直到前陣子大雨,才覺得拖延下去實在不是個辦法。我的朋友給我介紹了他從事室內設計的學生,來幫我做房屋診斷。設計師是位高大黝黑的年輕人,看起來很樸實可靠的樣子。腰帶上扣著鐵捲尺、水平儀等傢伙,這樣帶著師傅來到了我家探勘災情。
設計師與師傅先進到屋內,看過室內漏水的部位,再到頂樓上去。晴朗的星期天上午,陽光烈到讓你想在屋頂裝太陽能發電板。師傅走近水塔的部位,仔細審視,敲了敲水泥牆的表面,用台語說:「已經『澎拱』了。」
設計師轉過臉來向我解釋:「就是說這邊的水泥已經剝離了,會滲水進去。」即時的翻譯,真是太感謝了。師傅是很友善的,但我覺得我在他有關房子的語言之前根本是個文盲,很不好意思地不敢多說話。於是設計師扮演了翻譯的角色。把師傅說的台語、我不熟悉的用辭,翻譯成普通話、我這種外行人聽得懂的話。
那時,我深深地感到,懂得一間房子的語言的人,真是值得佩服啊。師傅判定雖然水塔底部並沒有漏水,但是塔壁外部、以及旁邊龜裂剝離的水泥牆,卻可能讓雨水滲進去,再從樓下的天花板透出來。也就是說,漏水雖然是在水塔正下方的位置,卻不是由水塔內儲存的水所導致的,而是在塔壁及旁邊已經開始剝離的水泥牆,這也就是為什麼只有下雨天才會漏水的緣故。這解釋實在很合邏輯。聽了之後立刻就覺得「原來是這樣啊」,這麼簡單的道理我竟然都沒想到。而且當他敲著水泥牆的表面,你看見那些浮動剝落的水泥牆表面,真是會驚奇自己「竟然連這麼明顯的症狀都看不出來呀」。水泥都已經呈片狀剝離了,能有效防水才怪。畢竟是老房子,需要維修也是當然的。

這麼簡單的道理,卻是要由有經驗的師傅,他的眼睛替你觀察出來,指出來,才看得懂。再透過設計師的中介,解釋給你聽,你才更確信該怎麼做。這個早上,在屋頂上的三個人,有面對一所老房子三種不同的理解位置(從最懂到最不懂),並且形成了上中下游的溝通關係(老師傅是知識的掌握者,設計師是翻譯詮釋者,我是被教育的接收者)。
想起大學的時候去旁聽建築與城市史的課,有一堂課講到蘭嶼的聚落。教授邊放幻燈片邊講解,放到其中一張拍攝一片芋頭田的片子時,有一學生舉手問:「他們怎麼會認得哪塊田是自己的呢?」教授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停了幾秒才說:「每天在種,當然認得啊。」那一刻我切實地感到,我們這種大學生,真是種最沒常識的動物啊。(這一信念後來在一次體育課,親眼目睹有同學對著體育館後的鴨子說『哇!有雞耶』時,獲得了證實。)後來,我的朋友輩開始有人在大學裡教建築,屢屢聽見他抱怨,現在的學生啊,想念建築系竟然連鐵鎚鐵釘都沒摸過…,我也只能心虛而小聲地說:「老實說我也很不會用鐵鎚耶。」
所以我對於能很好地照顧自己生活環境,擅長用各種工具修理東西的人,一直都非常非常地敬佩。幸好我不是住在美國那種人人都得學習DIY的地方。或者說不定如果在那樣的地方住過,就會少點依賴性,多學會不少生活的技能。像我有幾個在美國念過書的女生朋友,她們就習慣地在家裡備有工具箱。其中有位很會用電鑽的,主張工具箱可以empower women。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是一直沒有好好地empower自己。

星期天晚上,我和朋友去看了《企鵝寶貝》。看著企鵝在嚴酷的南極環境裡的生存之道,尤其企鵝爸爸在小企鵝孵化不久後,與企鵝媽媽換班,長途跋涉去海裡捕魚,幾個月後回來,竟然還能從一堆毛茸茸的小企鵝裡,認出自己長大了的小孩。「怎麼會認得呢?」我和我的朋友都覺得實在是太驚奇了。不過我猜想,如果企鵝聽到了我們的討論,應該會很不屑地嗤之以鼻吧。因為對牠們而言,我們問的等於是「農民怎麼會認得自己的田呢」這種城市人沒常識的問題。至於像「企鵝在一片冰天雪地裡怎麼會認得路」,「怎麼會知道日月交會的那一天要集合去哪裡」…等疑問,就更不用提了。
唉。在我們所居止的這世界裡,我所認得的語言實在是很表面而淺薄。幸好還有許多人,從事不同的專業,適時地提供我們幫助。比如說這個早上屋頂上的治漏師傅,他已經在這行業裡多年,輕易就懂得了屋子的語言。比天天住在這裡的我更快看出問題的所在,知道如何彌補屋子的屬性(年久難免失修)與我的願望(不管怎樣別再漏水了)之間的裂縫。
麻煩你了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