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讀一本書,一篇文章,注意力全在飽滿的情節與敘事主軸上頭。有些支線與細節,反而沒留意到。要到隔一段時間,再重讀一次,才忽然注意到,有些事作者早已寫了在那裡,但我先前竟沒多想地便略了過去。於是你與這本書之間,就有一種多層次的關係。每再重讀一次,都比前一次更看見了什麼。像是認識一個人的過程,從遠遠地看見了,到走近看清他臉上細部的紋路,乃至經過十幾二十年的交情,在愛恨競爭怨懟感激種種關係當中累積了對這個人的一種具有景深的理解。當然,那也是書本身足夠豐富,經得起一再地讀。
昨天,重讀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裡描寫康同璧母女的〈最後的貴族〉,就有這樣的感受。一些先前閱讀時沒有特別留意的細節,吸引了我的注意,使我為之思索再三。
康同璧是康有為的女兒,十九歲就有女扮男裝溜出北京城、沿著絲路長途跋涉到印度尋父的故事。以這樣的出身與膽識,一生當然不乏傳奇。章詒和認識這對母女,已經是五○年代末尾,康同璧近八十歲時的事。康老與女兒羅儀鳳一同住在社會主義中國政治秩序下的北京城裡,她們身上保存的許多老時代的美德與規矩,俠義心腸與細膩品味,確實是那革命喧天的時代裡「最後的貴族」。
或許正是因為章詒和描寫的康同璧母女實在太精采,她們在外在世界擠迫下的遭遇又太動人,文章飽滿多面的描述當中,許多細節我第一次讀時竟不及注意。其中之一,是關於一位林女士的段落。
康同璧喜愛卜卦,尤其只信一位林女士的卦。林女士沉默寡言,外表言談都像是個尋常的農婦,卻精於卜卦。對她的卦,羅鳳儀的評論是:「因為她的命最苦,心最善。這樣的人算出來的卦,最準。」雖然如此,章詒和畢竟沒從羅鳳儀口中聽說這位林女士為什麼命苦,有過什麼遭遇,為什麼落腳在康家宅院裡。因此我們作為讀者,也無由得知這位林女士的故事。是什麼樣的過去,使她成為一個命苦心善,最能鑑照吉凶禍福之人。
有些事便是這樣在時間中永久的佚失了。我們從文章中知道的是,康同璧一日連算三卦的事。
從文章的敘述中推算,那約是康同璧八十五歲,去世前一年內的事。一日康同璧感到身體不適,心情也不好,便找來林女士卜卦。清晨卜了,卦象不好。下午,老人又找林女士來再卜一卦,卦象卻比上午更糟。
到了下午,老人又催女兒羅儀鳳第三次再把林女士請來,再卜一卦。結果出來了,是個下下籤,更糟。章詒和對當時場景的回憶,充滿了張力:
「妳說說,這是什麼籤?」老太太面帶怒容,一下子把臉拉得很長。
林女士不語,康同璧氣得兩手發顫。羅儀鳳急得朝林女士努嘴,使眼色,意思叫她趕快撤離。
康同璧繼續逼問:「我問妳,這是什麼籤?」
林女士還是不說一字。
這是一日三次的命運叩門。這次閱讀引我特別注意的,是林女士在盛怒的康老前怎樣地不發一語。命苦心善的林女士,果真是命運最佳的預示者。第一次占卜,在康老「怎麼會這樣」的詢問下,她的回答是謙恭而小聲的「康老,就是這樣。」但到了第三次,更壞的卦象出現時,在這充滿張力的一幕中,她從頭到尾毫無表情,不發一詞。彷彿她已經將自己交托出去,去充任命運宣示其存在的中性介質。不說安慰的話,不做多的解釋。那樣的面無表情,無哀無感,如同她手中卜卦的卦具。確實只有這樣的人,才能透徹於命運。
而我忍不住要想,這一日三次的卜卦,一次比一次更糟的卦象,構成一累進的序列。當中一個累進的參數,幾乎就是康老自己。按理說,同一件事,在同一天,應當不會有太大的出入,怎麼就至於每隔幾個小時,一次比一次更不吉呢?其實,三次卜卦,問的雖是同一件事,立足點卻是不同的。第二次卜卦,康老心裡懸著第一次卜卦的結果。第三次卜卦,又更鬱鬱於前兩次的凶兆。不吉的預感,是因著人對這預感的在意而累加的。命運便這樣將人籠進它的罟網裡。
我願用上一點想像力揣測,康老對卜卦與命運的這層關係,是懂得的。那一整天,在康同璧這位老人的內在,一再進行著自我的整理,以與命運的宣示對奕。想再一次看看,她是不是能以內蘊的控制力,抑制那累加上升中的噩運,而頑強地予以翻案。可其實,只要她還召來卜卦人,還在意卜卦的結果,就是仍陷在局中。最後的暴怒,乃是康老發現自己終於未能跳出那個局。
另一個細節,是在文章的末尾,章詒和提到「還在很早以前,上海永安公司老闆的女兒郭婉瑩和羅儀鳳一起用烤箱烤麵包,康同璧就建議二人學著用鐵絲在火上烤製,並說:『要是有一天,妳們沒有烤箱了,也要會用鐵絲烤出一樣脆的土司來。這才是妳們真正要學會的,而且現在就要學會。』」然後我才想起「上海永安公司」這個名稱在幾頁之前曾經出現過,那是我第一次讀時沒注意到的。
那是在康老生前度過的最後一次生日,在外頭文革風聲正緊的時候,屋裡所有的女賓竟然都身著錦緞旗袍,足穿高跟鞋,且化了妝,梳了髮型。原來她們為了來給老太太祝壽,偷偷把衣服藏在袋子裡,到了康家門口才趁四下無人趕緊更衣的。如此甘冒風險,是對老太太的尊敬,也是他們心中畢竟存有「不管外面天翻地覆,規矩原該如此」的堅持篤定。
當中有一位極年輕美麗的吳小姐,正是「上海永安公司」老闆的外孫女。她回答康老對她母親的問候說道:
「媽媽被趕到一間閣樓,閣樓窄得只能放下一張床。每月發給她十五元錢。領工資的那一天,媽媽必去『紅房子』(上海一家有名的西餐廳)拿出一塊錢,挑上一塊蛋糕吃。她說,現在上海資本家家裡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裝著食品的餅乾筒了。如果紅衛兵再來抄家,她說自己一定先把能吃的東西都塞進嘴裡,再去開門。」
忽然,兩個細節連起來了。這位吳小姐,「上海永安公司」老闆的外孫女,她的媽媽是不是就是年輕時曾和羅儀鳳一起烤麵包的郭婉瑩呢?這富家小姐竟就像康老曾經預示的,有一天終於到了沒有烤箱可用的境地。但即使生活如此窘迫,她仍然不改對西點蛋糕的喜愛,每個月還是堅持著要吃一塊蛋糕。由於這兩處細節的聯繫,使這位在文章中被著墨不多的上海女性忽然在我心中活了起來。她的女兒說她在挨批鬥時,一急就口出英語,結果更吃苦頭。不知那時,她是不是曾想起久遠以前的一個下午,她與她同樣年輕、同樣一口流利好英語的好友,曾經一起用鐵絲烤麵包。那時,一切都仍美好,她們微笑互望一眼,一同享用烤得脆脆的土司。
7/21/2005
三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