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讀著一九三○年代,沈從文與張兆和的書信。
一九三四年,沈從文離開新婚妻子張兆和,回了湘西老家一趟。從北京到湘西路途遙遠,先走陸路到桃源,還要換走水路,搭上九天十天的船,才能到達家鄉。九天之中,沈從文面對的風景有兩種。外在的風景主要是河,與沿河的河村人家。內在的風景則是想念著妻子張兆和。因著內外兩種風景的對話,他在船上寫下了大量的書信。
這時的沈從文才三十多歲,已經寫出他最好的作品,被認為是近代中國的小說天才。在這些書信裡,他極力想要描寫河上的一切,給他那從小在蘇州城裡、富裕人家長大的妻子知道。可是,任何對現實的描摹總是挂一漏萬的。他惋惜寫不出聲音,顏色,與光。比如船櫓一下下摩擦著船身的聲音(稱之為「櫓歌」)。河岸吊腳樓人家呼喊著「二老」啦、「小牛子」啦的招呼聲。羊叫以及母雞下蛋。還有或許是有人到廟裡還願的鼓聲。他惋惜著沒法讓新婚妻子讀到這些,如同親眼所見。
戀愛中的作家寫的信是好看的。因為他是那樣想把這世界最美好的一切說給另一個人聽。他從外在的現實裡,提煉出最精華的部分,用最好的文字寫出來。因為有了一個訴說對象的存在,沈從文的這一路西行,眼睛所看到的,都轉化成戀人的絮語。這就使得絮語有點接近宗教裡的供奉。只是,對象是一個凡人,因此他為她而說的也是從凡俗的人世裡擷取,她喜歡,或者他希望她能懂得的事物。
於是我們這些讀者,有點漁翁得利地,得以在七十多年後,窺見了那個沈從文為妻子細細勾勒的世界。他寫木筏上的火光。寫河,河上的聲音。寫那拉縴的老人皺紋縱橫彷彿托爾斯泰般的一張臉。寫誰在岸上唱著一首歌,他極力想聽明白,卻怎麼也聽不清。
沈從文寫下這些時,彷彿帶著種幸福的感傷。一方面是接近了他所熟悉的家鄉,一方面遠離了還在熱戀中的新婚妻子。故鄉鮮美的顏色與印象,四面八方。那些村子已經以同樣的模樣,存在了幾百年,未來好像也永遠不會變。《邊城》裡的翠翠,也許還是會在那個不變的世界裡,不移地等待。
可實際上變化是會發生的。在那之後不久,中國開始用一種不同的眼光來看文藝了。政治上的正確凌駕了一切後,沈從文就很難再寫小說了。
年初,小帆去了山西。住在黃河邊上,黃土高原的窯洞裡。那對她這個在北京城裡長大的人,也是頭一回的經驗。每天高原上吹起細霧一般的黃沙,落到河裡,使黃河更黃了。動物與人都是強健的。一隻毛色黑得發亮的狗,沒事就游泳到河的對岸陜西去,晃晃又游回來。好像不把中國最大的河當回事。
跟小帆在MSN上聊她的旅程,我真有點羨慕。日子被星期以及小時分割了太久,我開始想,明年一定得出去走走。別再去城市了。山與河計算時間的方式與都市人不同。要去一個以不同方式計算時間的地方。要去一個洗刷城市人的傲慢無知,不讓你以為自己有多重要。
「我們平時不是讀歷史嗎?一本歷史書除了告我們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互忻相殺以外有些什麼呢?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裡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
這是沈從文在船上的第六天,寫下的文字。看了六天的水,他忽然給我們上了這麼堂歷史課。這個剛從城市歸來的遊子,當時在船上,一定是忽然感到自己重新觸及了什麼不變的事物吧。不受權力的消長,時尚的變化,不受任何你在城裡時以為重要的事物影響。原來這才是更具永恆性的,無聲的歷史。
我原來是想,可以看著一條河,從一條河裡得到體會的人真是幸福。但寫到這裡,又想這念頭是太一廂情願了。河的存在是個事實。在河邊,千百年來,人的生計就嵌進了「河的存在」這個事實裡。下行與上行的船,各自載著不同的貨物。拉縴的,盪槳的,河街上供行船人住宿的旅店…。河給了他們生計,也隨時暴漲吞沒河岸的吊腳樓。船在險灘上撞壞了,人落水了,也是每天每天的事。人們必須找到一種與河共處的方式,願不願意,都得容受河與自然生死編派給他們的喜怒哀樂。
我們呢?我們天天與之共存的,比如吵鬧不休的政治或社會新聞,選舉前例必要發生的抹黑與抹黃事件,人心不平所生的怨恨和不滿…。這些事情也常常像大浪般地打來。我們時代粗礪的現實,可能缺少河邊生活山歌式的恬靜美麗,但作為考驗,則並無分別。如果老縴夫能面對大河帶給他的勞苦,我們同樣有我們的風浪要面對。並且也許我們都得在極短的時間裡學會,互相叫罵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那樣的話,也算是我們從風波裡盡一點責任,學一點智慧。
我們所處的現實,自然給我們以考驗。就像大河給靠河討生活的人考驗一樣。無需跋山涉水,先過眼前當下的這條大河。
11/24/2005
大河
11/17/2005
顏色
大概是二十世紀初的時候,在安徽合肥地方,有兩個小女孩子,是一對好朋友。其中一個,是大戶人家的小小姐。另一個,則是小姐家裡供養的盲眼小比丘尼。儘管身分不同,兩個小姑娘年紀相近,互相作伴,玩在一塊兒。盲眼的那一個,經常要她明眼的朋友描述各種事物給她聽。
看到了什麼呢?看到一艘船?船上有個人?那人是什麼樣子,正在做什麼?
除了這些,她也問顏色。樣樣東西的顏色。
可是,這小比丘尼是生下來就瞎的,從沒看過一朵紅色的花或綠色的葉子,怎麼可能會了解她朋友口中的顏色?有一天,當小小姐提出了這個疑問,比丘尼回答:
「我本來是沒有見過,不過我會把各種顏色都分得一點不錯。只要你一提到紅的,我再也不會想到紫的。我也時常會發急,譬如你說你的衣服是紫色的,我伸手來摸,假如你騙了我,我也摸不出。又像我的引磬,柄是黑紫檀,磬是黃銅的,誰要把它們各塗上另外的顏色,我也不會知道的。顏色雖同我沒有什麼大關係,可是我要知道,我希望多曉得兩種顏色比多誦兩卷經還熱切。」
我在《合肥四姊妹》裡讀到這樣一段敘述,一個小比丘尼的願望。當她的朋友努力搜索詞彙,嘗試描述一種顏色的美麗時,小比丘尼究竟是如何想像那些色彩的呢?在與生俱來的黑暗裡,她的宇宙如何構成?她是否格外敏感於聲音的大小,空間的遠近,溫度的冷熱?她曉得,在這些之外,另有一種她所不懂的語言,即是顏色。不可觸摸、無法聽見的顏色。對盲人彷彿不存在,對明眼人卻真實不虛。
我覺得,好像可以理解,小比丘尼為什麼拿誦佛經來比喻她對顏色的好奇。
比如《妙法蓮華經.妙音菩薩品》,虛空中忽然生出了八萬四千朵寶蓮花。每一朵寶蓮花都以閻浮壇金為莖,白銀為葉,金剛石為蓮鬚,顏色鮮紅如同鸚鵡嘴的甄叔迦寶石為蓮臺。我們這些明眼人,不是也同樣看不見,這另一層次的世界嗎?我們不也在字面上揣摩、猜測著,「閻浮壇金」,「甄叔迦寶」各是什麼樣的顏色?就像盲眼的小比丘尼,想要知道穿在她朋友身上的青、某個特定日子天空裡的藍一樣。
也許,對這小比丘尼而言,她之想要理解顏色,是為了多接近一點宇宙深刻的奧義,那觸摸不到的真實。就如我閱讀佛經一般。
《合肥四姊妹》一書記述安徽合肥的名門世家,張家四姊妹的故事。她們出生在二十世紀早期,曾祖父在清代太平天國之亂時,是李鴻章麾下的一名大將。因平亂有功,受到朝廷重用,後來官至直隸總督。張家就在那時,奠定了可供子孫數代花用的財富。
到了四姊妹的時代,清朝已經覆亡,新中國在鉅變動亂中掙扎著誕生。直到今天,「新中國」仍是被當成一個現在(甚至未來)式的辭彙來期待著。這或許正說明了,它的誕生過程是多麼的漫長。當時張家已經沒落了。但是家鄉的地產、田租,還是相當可觀。四姊妹生長於優渥的物質環境,接受的是大戶人家的教養。她們分別由各自專屬的保母帶大,家庭教師啟蒙,而後上了女子中學和大學。她們都極愛崑曲,拜過師學身段唱功,也能上台票戲。她們的父親給予相當大的空間,也讓她們自由戀愛結婚。三姊妹中的老大張元和後來嫁了崑曲演員顧傳玠,老二允和嫁語言學家周有光,老三兆和嫁作家沈從文,老四充和嫁給漢學家傅漢思。張元和與顧傳玠的婚姻,突破了階級的界線,在當時特別不尋常。
我的意思,並不是要從這四姊妹誰嫁了誰來評價她們,而是想看看當時女性的愛情與婚姻處境。那時女性的地位和角色已逐漸有了變化,但還不到社會價值全盤改變的時候。除了四姊妹之外,書中還有許多年輕女性的側影。她們有的和愛人私奔了。有人未婚生子,把嬰兒丟旅社。有人終身不嫁,卻抱走別人的女兒。有人因嫁作側室而發了瘋。有人被丈夫拋棄而窮困潦倒。有人恐懼失節。有人猶豫著不知能否相信「愛情」這個新觀念。
一個新時代,新的不只是政治上的主義。連愛一個人的方法也是新的。廝守的方式也是新的——得一起流離,或是分頭面對革命的狂風暴雨。這些女性們得為自己謀出一條路來。她們當中有多少人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呢?恐怕,許多人是在事過境遷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做的是什麼樣的選擇,最終造就了一齣怎樣的戲碼。
張元和在丈夫死後,有一次上台演《長生殿》裡的「埋玉」,也就是唐玄宗埋楊貴妃的一折戲,驚覺自己其實是在傷悼丈夫顧傳玠。張兆和,則在沈從文死後,整理信件與遺稿,第一次感到理解了他生前承受的壓力。
時間,自然會為故事補筆,一點一點地顯透出事物的顏色。
我想,那盲眼的小比丘尼是對的。顏色確實充滿魅力。顏色甚至是神祕的——物質凝縮,聚合,顯相為我們所眼見的這一切。只是,她看不見,所以好奇。
我們這些明眼人,也有我們的盲目。我們看著看著他人的故事,總要看到事後多少多少年,才明白前此種種的意義。而我們甚至還沒開始,領會自己的故事呢。
雖然,終有一天我們會發現,那些一時的執著,遲不放手的愛恨,終究也就像是傍晚的天空裡,變幻無常的顏色。那麼就安靜坐下來,沖一杯茶,平淡地看著自己,像看台上鑼鼓正密的一齣好戲。
11/10/2005
螞蟻
今年以來我工作的書桌經常出現螞蟻。
在我翻看文件,打電腦,或是削鉛筆的同時,牠們就在我眼前的桌面上,落單或者列隊,摸索著通過。經常是以之字型的路徑,來來回回地,似乎還在搜尋掉落的食物殘渣。看來是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把我的書桌當成了牠們的曠野。
不過這卻是個擁擠的曠野。因為牠們的路徑與我的工作空間重疊,往往我就在為人類社會的生產行為效勞時,犯下屠殺無辜螞蟻的罪行。其實我不過就是翻了書頁,或是移動了滑鼠嘛。一低頭就發現,桌上又多了好幾隻被壓成標本狀的扁平螞蟻屍體。
後來趕到的螞蟻,會湊到這些已經變成標本狀的同伴身邊,用觸角琢磨上半天。我簡直懷疑牠們是不是在上演那種人類武俠片流行的橋段,俠客之一抱住渾身是血的同伴:「說,是誰殺了你,我替你報仇!」俠客之二用最後的力氣說:「是…是…」然後呢,永遠都是在他能完整地說出仇人姓名之前,就大吐一口鮮血氣絕身亡了。
按照這種老套橋段的話,我大概已經是螞蟻界流傳已久的邪惡仇家。曾經許多螞蟻臨死前,試圖用觸鬚或是分泌化學物質向同伴傳達的危險訊息中,我的名字占了其中幾個氣味分子。一切都是因為我坐在書桌前,努力工作的緣故啊…。
為了讓我良心好過點,我決定設想另一種螞蟻界的送終橋段:「你看牠死了嗎?」「我看是死了。」「沒救了嗎?」「沒救了。」「那就搬回去吃掉吧。」
對於這些我每天都要看見,卻不知道牠們從哪裡來的小昆蟲,我實在是無計可施。牠們有可能出現在任何時候,任何角落。一些細小的黑點,在書桌上移動,改變原本靜態的空間,成為一點狀流布的動態宇宙。迫使你意識到世界的構成並非穩固不變,變化正在你眼前生機勃勃地發生著。你並不完全擁有眼前的空間,你與無數看得見看不見的物種分攤著所有權。
於是這張尋常的、位在窗邊的書桌,就變成至少兩種生物生存空間的輻軸交集點。假如我們畫出我的日常行走軌跡圖,與這窩螞蟻王國的疆域地圖,書桌會變成兩張圖交界的切面之一。我把書桌當作工作的中心點,但它卻同時是螞蟻宇宙的邊疆。牠們從蟻窩派出先遣部隊前來這裡探索。我的勞心工程與它們的勞力工程同時發生。在我準備寫就的文字,在我費心組構的邏輯背後,牠們細小的身影不斷出現。
像一些揮之不去的念頭。一些逃開了心緒追蹤的潛行意識。你一低頭,牠就在那兒了。蜿蜿蜒蜒,躲躲閃閃地移動著。
《螞蟻.螞蟻》(Journey to the Ants)的兩位作者,威爾森(Edward O. Wilson)和霍德伯勒(Bert Holldobler),都有過與螞蟻相遇的、靈光乍現的啟蒙性經驗。霍德伯勒是七歲的時候,和父親在德國巴伐利亞森林散步時,看見父親翻開石塊,背後正好有一個蟻巢。螞蟻感覺到自己突如其來地暴露在天光之下,極其迅速地湧向巢中的幼蟲和蛹。像是已經演練過無數次,螞蟻們抓住牠們的幼蟲與蛹遁入地底通道中。整個過程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一次戰略完美的撤退。七歲的男孩霍德伯勒,彷彿是遭遇一天奇蹟般的經驗,意識到在人類的腳邊,存在著如此隱祕的地下社會。
威爾森的經驗很近似。不過是在美洲大陸的東海岸。當他剝開腐朽樹木的樹皮時,遭遇了一窩香茅蟻,散發著它們腺體分泌出來的、用以警告敵人的檸檬氣味。同樣是倏忽隱沒到黑暗的地底。
是什麼使得這些螞蟻能夠如此迅速地作出反應?沒有手機簡訊同步聯繫,沒有信號彈,甚至沒有語言。所有的螞蟻卻彷彿在瞬間知道自己應該做的事,防禦的、搬運的、斷後的…。根據研究,螞蟻與許多昆蟲,都有化學分子的溝通方程式。螞蟻在偵測到食物,或是危險時,所分泌的化學物質,直接影響了其他同伴的行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整個螞蟻群落合起來是一個身體,身體的各個部位散發著各種外分泌的氣息。有的氣味驅使工蟻努力工作。有的氣味抑制幼蟲發育成兵蟻,以免過多的兵蟻超出群落生產力的負荷。有的氣味刺激幼蟲變成了蟻后,為飛行與交配的季節準備好,即將離巢建立自己的母系王國。
一種氣味,一個反應。比起來,人類的語言就沒那麼迅速有效了。除了極少數的例子之外,人類的語言並不會讓人一聽見就分泌腎上腺素、或是立即發情。但我老是懷疑,其實人類還是屈從於某種無形的語言的,只是我們自己不知道罷了。(就像螞蟻不知道自己聞到丁基辛酮的味道就會發動攻擊,它們只是接到訊號就開始大口咬噬的動作。)比如說,我們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一直接收著社會集體無聲的訊號吧。一些暗示,一些壓抑。吸引著你,或是阻礙著你,終究使你走上一條,早已設定好的路線上去。
但也因為人類的語言並不是最有效的,不是一種化學式的直接反應,所以我們反在語言與世界的間隙當中,那個空落的時空裡,獲得背離、與走出另一條路的空間。
在夜間的爵士樂酒館,看見妳被語言包裹得密不透風的脆弱時,我想起這些。我在想如果我可以有一種氣味。如果我可以不進入語言那重重障礙的迷宮,什麼都不說地,只是散發那種氣味…。穿透語言與姿勢的冑甲,向妳坦白另一個,不需要武裝的世界。
11/03/2005
秋天的月蝕
我忽然想起歐陽修的《秋聲賦》。大概是因為這個週末,秋天忽然就到了的緣故。
「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秋聲賦》中間的這一段,忽然閃現了殺機。在那個秋夜裡,聽見了樹間的風聲,歐陽修意識到自己正直接面對著宇宙間摧折毀滅的力量。那聽來有如潮水、有如軍隊夜行,持續不斷掩至的聲響,正是季節轉換的暗號。繁盛了一個夏季的物種,將在這秋天的信息裡,開始頹然萎敗,散落並消弭。果實落進土裡,腐爛冰封,等待來春再抽出新芽。
然而歐陽修並不停留在傷春悲秋的層次。那個夜裡他洞然明白,這秋天的摧折與毀滅,像春天新生孕育的力量一樣當然,一樣平等。身邊的童子睡著了,他獨坐在一與他同樣清醒的宇宙裡。
我曾聽一位文壇的長輩說起歐陽修,說他認為歐陽修詩、詞、文都好,在朝仕事,又寫五代史,是一個全面性、完整的文人。
但是,什麼是完整呢?
在《醉翁亭記》,那遊山宴飲的場景裡,可以辨認出歐陽修與世界既即且離的關係。那是在歐陽修貶知滁州的期間,一日與賓客去了山間的醉翁亭,遊山宴飲後寫下的一篇文章。一般解讀這篇文章,都說是一篇好遊記。但我認為在遊記的寫景、寫人之外,這文章另有一層更深刻的意義。
雖然,書寫著山林變化無窮的景色,與絡繹不絕的遊山者,歐陽修自己在文章裡的形象,是一隨和微笑、並不多語的老人。他安坐在身邊眾人的喧嘩笑鬧聲中,卻和周遭人自有一無形的距離。旁人看著他與人同遊同樂。實際上,他眼中所見的山,所看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在其中看見了什麼。
《醉翁亭記》末段透露了這樣的訊息:「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
那是一雙疏遠的眼睛,從疏遠中得出了智慧。在他眼前是多層次的秩序。山林是一層:穩定的,四時變化但始終常在。禽鳥是另一層:吵了一整天的這群無禮的人類,終於要回家了,牠們可以取回山林的居住權。眾人又是一層:只顧吵吵嚷嚷地開心著。但在這之外,太守(歐陽修)內心藏著另一層次的快樂。表面上看來與眾人沒什麼兩樣,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差異之所在。他的快樂是一個祕密。
《醉翁亭記》是一篇遊記嗎?當然是的。但遊歷不僅在外,也在內。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歐陽修走進了一無形的山林。彷彿他把身體留在原處,精神卻走進了另一趟旅程,經驗了旁人無法企及的體會。他看似從未離開,實際卻遠遠地走了。
能讀懂外在的旅程的讀者,就讀他對山林的描寫吧:「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不是寫得很好嗎?你也可以欣賞這些描述,像是眾人酣樂地遊山,山確實是好的。但是,體察到另一種旅程存在的讀者,也循著線索讀進去吧。在那兒,存在著另一座看不見的山。文字到那兒也就休止了,歐陽修並不打算把他內心的旅程真正形諸文字。因那本是不必言說,不可言說之地。
幾天前的夜裡,我收到一則手機簡訊。「看,月偏蝕,現在。看到了嗎?」
久未謀面的友人,傳來這樣的訊息。我放下手邊的事,登上屋頂,果然看見清白皎亮的月輪。右下的一角,彷彿畫上的金泥暈散開來。我看見的現象不像是缺蝕,而比較像是一種流動,光與闇流淌混淆。隱隱然,是一充滿魔魅的景象。起因卻是宇宙中的幾個石塊,互相遮擋了角度。
那日在農曆是十五。在月光最飽滿的一夜,看見了我們星球自身的影子。遮擋在月球亮面之上的,我們的陰暗,正與光亮進行著對話。
一直以來《秋聲賦》很深地打動著我。使我也好奇寫出那樣文字的歐陽修。人要經過多少事,才會產生那樣的高度?物既老而悲傷,物過盛而當殺。看似嘆息,其實也是一種完整的接納。或許宇宙一切細節,如春光,如秋聲;如同他人對我們的讚美怨刺;如同某特定一日的歡樂或愁苦,都是對我們的演示。所以我又想起歐陽修的疏遠的眼睛,注視著眼前他和而不同的眾人的歡樂。
容許世間有一層隱密的意義。在那裡,沉默地被誤解。是非就留給它的淺薄吧。當他走進他的山,似乎是寂寞,卻也是自由。或許那才是做為一完整之人最關鍵的所在。你看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