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起歐陽修的《秋聲賦》。大概是因為這個週末,秋天忽然就到了的緣故。
「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秋聲賦》中間的這一段,忽然閃現了殺機。在那個秋夜裡,聽見了樹間的風聲,歐陽修意識到自己正直接面對著宇宙間摧折毀滅的力量。那聽來有如潮水、有如軍隊夜行,持續不斷掩至的聲響,正是季節轉換的暗號。繁盛了一個夏季的物種,將在這秋天的信息裡,開始頹然萎敗,散落並消弭。果實落進土裡,腐爛冰封,等待來春再抽出新芽。
然而歐陽修並不停留在傷春悲秋的層次。那個夜裡他洞然明白,這秋天的摧折與毀滅,像春天新生孕育的力量一樣當然,一樣平等。身邊的童子睡著了,他獨坐在一與他同樣清醒的宇宙裡。
我曾聽一位文壇的長輩說起歐陽修,說他認為歐陽修詩、詞、文都好,在朝仕事,又寫五代史,是一個全面性、完整的文人。
但是,什麼是完整呢?
在《醉翁亭記》,那遊山宴飲的場景裡,可以辨認出歐陽修與世界既即且離的關係。那是在歐陽修貶知滁州的期間,一日與賓客去了山間的醉翁亭,遊山宴飲後寫下的一篇文章。一般解讀這篇文章,都說是一篇好遊記。但我認為在遊記的寫景、寫人之外,這文章另有一層更深刻的意義。
雖然,書寫著山林變化無窮的景色,與絡繹不絕的遊山者,歐陽修自己在文章裡的形象,是一隨和微笑、並不多語的老人。他安坐在身邊眾人的喧嘩笑鬧聲中,卻和周遭人自有一無形的距離。旁人看著他與人同遊同樂。實際上,他眼中所見的山,所看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在其中看見了什麼。
《醉翁亭記》末段透露了這樣的訊息:「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
那是一雙疏遠的眼睛,從疏遠中得出了智慧。在他眼前是多層次的秩序。山林是一層:穩定的,四時變化但始終常在。禽鳥是另一層:吵了一整天的這群無禮的人類,終於要回家了,牠們可以取回山林的居住權。眾人又是一層:只顧吵吵嚷嚷地開心著。但在這之外,太守(歐陽修)內心藏著另一層次的快樂。表面上看來與眾人沒什麼兩樣,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差異之所在。他的快樂是一個祕密。
《醉翁亭記》是一篇遊記嗎?當然是的。但遊歷不僅在外,也在內。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歐陽修走進了一無形的山林。彷彿他把身體留在原處,精神卻走進了另一趟旅程,經驗了旁人無法企及的體會。他看似從未離開,實際卻遠遠地走了。
能讀懂外在的旅程的讀者,就讀他對山林的描寫吧:「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不是寫得很好嗎?你也可以欣賞這些描述,像是眾人酣樂地遊山,山確實是好的。但是,體察到另一種旅程存在的讀者,也循著線索讀進去吧。在那兒,存在著另一座看不見的山。文字到那兒也就休止了,歐陽修並不打算把他內心的旅程真正形諸文字。因那本是不必言說,不可言說之地。
幾天前的夜裡,我收到一則手機簡訊。「看,月偏蝕,現在。看到了嗎?」
久未謀面的友人,傳來這樣的訊息。我放下手邊的事,登上屋頂,果然看見清白皎亮的月輪。右下的一角,彷彿畫上的金泥暈散開來。我看見的現象不像是缺蝕,而比較像是一種流動,光與闇流淌混淆。隱隱然,是一充滿魔魅的景象。起因卻是宇宙中的幾個石塊,互相遮擋了角度。
那日在農曆是十五。在月光最飽滿的一夜,看見了我們星球自身的影子。遮擋在月球亮面之上的,我們的陰暗,正與光亮進行著對話。
一直以來《秋聲賦》很深地打動著我。使我也好奇寫出那樣文字的歐陽修。人要經過多少事,才會產生那樣的高度?物既老而悲傷,物過盛而當殺。看似嘆息,其實也是一種完整的接納。或許宇宙一切細節,如春光,如秋聲;如同他人對我們的讚美怨刺;如同某特定一日的歡樂或愁苦,都是對我們的演示。所以我又想起歐陽修的疏遠的眼睛,注視著眼前他和而不同的眾人的歡樂。
容許世間有一層隱密的意義。在那裡,沉默地被誤解。是非就留給它的淺薄吧。當他走進他的山,似乎是寂寞,卻也是自由。或許那才是做為一完整之人最關鍵的所在。你看見了嗎?
11/03/2005
秋天的月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