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有一個短篇,叫做〈我的叔叔于勒〉。故事是這樣的,在法國的海港城市勒阿福爾有這麼一家人,他們的經濟並不寬裕,屬於有些沒落的中等階級,在省吃儉用捉襟見肘中勉強維持著一個基本的派頭。全家例行的儀式是在星期天的早上,父母親與小孩子穿上最好的衣服到海邊散步。這散步不只是散步,而是有點展示的意味——是要讓兩個待嫁的姊姊出來走走,給城裡人留下點印象,好攀上一門親事。既然他們的景況勉強到從不敢去赴別人家的請客,免得還要花錢回請,那麼星期天的散步已經算是最節約的一種社交行為了。
這樣的一家人,卻有著一個遙遠的希望,在那父親的弟弟身上。父親的弟弟名叫于勒,年輕的時候不學好,敗掉了一部分的家產。等他把自己名下的財產敗光了,他就像當時許多到新大陸找機會的年輕人一般,去了紐約。送走了一個敗家的弟弟,對於一個不闊綽的家庭而言,大概是很如釋重負的。不過于勒在紐約竟混得不錯,賺了錢。他也寫信回來表示,希望能賠償當年浪蕩時給家人帶來的金錢損失。
這麼一來,于勒從全家人的禍害,一下子變成了全家的希望。慳吝度日的父母親相信,只要于勒回來,他們的苦日子就到盡頭了。這個在紐約發了跡的弟弟,真是全家最有辦法的人,一定能把家人從這種錙銖必較的日子裡拯救出來。他像一個聖誕老人那樣被期待著。
但是于勒在寄來一封信表示要出發去做一次長途旅行,發了財就回法國後,便音訊全無了。即使如此,這家的父母親還是期待著于勒有一天會突然從剛入港的船上走下來,然後他們就可以開始搬家、買新衣服、上館子…。
這期待有個很不堪的結局。家裡的二女兒終於嫁出去後,全家人計畫了一次去澤西島的旅遊。澤西島距離法國不遠,但卻屬於英國,算是一種最經濟的出國旅遊。在船上,他們遇上了一個賣牡蠣的老水手。父親驚慌地發現,那衣衫襤褸的水手長得就像他的弟弟于勒。
于勒在美洲,生意一度做得很成功,但終於還是失敗了,落魄到身無分文的地步。他搭船到了澤西島,但怕與家人相見而不肯回法國,就在船上賣牡蠣維生。他沒有注意到,他所害怕見到的家人就在不遠處觀察著他,不肯認他。他已經從家人的希望,再度成了家人的禍害;從盼望他回來,到害怕被眼前這個落魄老人攀上親戚,糾纏不放——人內心如此巨大的變化,可以在很短的時間裡便無聲地轉化完成了。
這則短篇故事,有著莫泊桑小說一貫出人意表的結局,俐落地揭露了人性的某些側面。莫泊桑寫這些故事的時代背景,是在十九世紀,歐洲人航行到世界各地去戰爭、去貿易。這是一個膨脹整合中的世界,放大了人類在世界中漂蕩流離的規模。一個遙遠的新世界,蘊藏著機會,也包含著凶險。在莫泊桑小說裡,我們看見的是一現代世界的形成。戰爭,航海,致富與窮困,階級的上升與下墜…,人們以個人、以小家庭為單位,受到這些變動力量的梳理,經歷著希望與失望。
在希望與失望的面前,人是同樣地手無寸鐵。故事中的一家人,一廂情願地將自己敞露給一個虛渺的希望。與其說是于勒讓他們失望了,倒不如說是他們自己為了相信而相信,然後在自己的希望之前驚慌地仆倒。從頭到尾,于勒是無辜的。
但這個週末,我之想起〈我的叔叔于勒〉,卻是為了別的理由。
在談論著生活近況的時候,他忽然對我說:「妳總是想把自己準備好。但很多時候我們都是在還沒準備好的情況下就上路了的。這也就是一個過程而已啊,妳會在過程裡學會怎麼做。沒有人是已經完成了訓練,然後像即位登基一般登上他的位置的。」
那時我竟想起〈我的叔叔于勒〉。
我知道他是對的。也許我心裡也住著一個于勒,那于勒正是我自己。我總是希望有一個我,能比現在的我更明白世間的奧義,更透徹,更了悟,更經得起風浪。我期望著那個我有一天能夠出現,像是期待一個來自遠方發跡的親人。那便是我的于勒。一個負擔了我過多期待、卻沒能達成,一直以來便像個窮親戚般地被我自己給屏棄了。
這個晚上我重新讀著莫泊桑的故事。在一切的世界裡,你最需要整合的就是自己內心的宇宙了。入夜之後我想著,我該向我心裡的于勒伸出手,好好地聽他說說,這一趟遠洋的航程。
10/27/2005
遠洋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