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9/2006

慾望圖書館

克麗奧派特拉七世,一般以「埃及豔后」之名為人所熟知。我不知道這兩個名字哪個比較適合她。「埃及豔后」強調著她的「豔」,還有「埃及」,好像她是埃及這地方的名產似的(類似「宜蘭」牛舌餅,或是「大甲」草蓆)。但「克麗奧派特拉七世」這個名字,則提醒著她屬於一個漫長的世系。這個世系是托勒密一世於西元前四世紀在埃及建立的王朝,此後王朝一代一代的統治者,男的都叫托勒密,女的都叫克麗奧派特拉。彷彿他們並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從登基的那一天起,就像穿上同一件袍子般地,變成了同一個人。

並且這個王朝世世代代由兄弟姊妹近親通婚。也就是說托勒密們,和克麗奧派特拉們,互為夫妻。托勒密一世出身希臘半島的馬其頓,是隨亞歷山大大帝遠征的部將。但當他進入了埃及,他的王朝卻很快遺忘了希臘的亂倫禁忌,進入埃及王室近親通婚的傳統。就像亞歷山大東征之途越深入,就越被亞洲所吸引,開始採用波斯服飾與儀節。莫非,真像是柏拉圖〈蒂邁烏斯篇〉(Timaeus)中埃及僧侶所說:「希臘人跟埃及人比只能算小孩子」,這個孩子於是接受了古老土地的撫養,而長成了與他的基因不相干的人。
但即使是兄弟姊妹、即使是夫妻,仍然可以反目。克麗奧派特拉七世是托勒密十二世的女兒。在她父親死後,她成為弟弟托勒密十三世的皇后。但姊弟/夫妻兩人很快便展開政權的爭奪。此時強大的鄰國羅馬也發生政爭,凱撒為追捕政敵龐貝來到埃及,克麗奧派特拉很清楚這正是她所需要的外援,她成了凱撒的情人,藉由凱撒的幫助而取得了政權。
在種種傳說之中,有一個是關於書的故事。據說凱撒縱火焚燒停在亞歷山卓港的埃及艦隊,大火延燒到岸上,波及了古代世界規模最大的亞歷山卓圖書館。
這筆書籍的損失,後來由克麗奧派特拉七世的另一個情人,加以補償。那就是莎士比亞筆下的悲劇角色,馬克安東尼。
馬克安東尼原來是凱撒的部將。凱撒遇刺身亡後,他成為最可能的繼承凱撒權勢的人。克麗奧派特拉一定也看清了這點。她又成了安東尼的情人。這段歷史後來成為莎士比亞的悲劇題材,牽涉權力,愛情,謀略,與政治。在世界的權力板塊重新拼組好之前,在羅馬的奧古斯都皇帝崛起之前,埃及的皇后與羅馬的將軍,他們充滿算計的愛情,像是另一種版本的張愛玲《傾城之戀》。

當馬克安東尼據有了小亞細亞和埃及,據說他將位於今日土耳其境內的另一所古代圖書館∣∣白加孟圖書館(Pergamum)的二十萬卷書搬到亞歷山卓,送給克麗奧派特拉當禮物。
白加孟圖書館一直是亞歷山卓圖書館在知識收藏上的競爭對手。據說托勒密為了讓亞歷山卓圖書館成為世界第一,下令禁止莎草紙出口,結果反而促使競爭對手發明了比莎草紙更好用的羊皮紙。如果這些傳聞屬實,那麼馬克安東尼從白加孟圖書館搬到亞歷山卓的書籍,應該是用羊皮紙製成的,散發著與亞歷山卓藏書不同的氣味。
一位羅馬將軍粗暴地焚燒掉的書,另一位羅馬將軍從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搬過來補足。這真是一奇妙的、愛情與權力的展示。這個有關圖書館的故事,《希臘羅馬名人傳》的作者普魯塔克曾經講述過,但他似乎是存疑的。這個故事很可能只是一則傳說。
倒是,有另一個關於圖書館、關於婚姻的故事,很可能比安東尼送克麗奧派特拉二十萬冊書更接近史實一些。
在凱撒死時,有另一個病氣懨懨的少年,以義子的身分,成為凱撒指定的財產繼承人。當時,沒有人認為這少年會對羅馬的權力版圖有什麼影響。他的名字叫做屋大維(Octavian),那年他才十八歲。
然而這十八歲的少年屋大維竟然在短時間內,成功收服了凱撒舊部的人心。當安東尼在耽溺於克麗奧派特拉的埃及宮廷中,屋大維憑藉著政治的敏感與手腕,迅速坐大成為安東尼可怕的競爭對手。西元四十三年,安東尼接受了與屋大維的合約,安東尼控有小亞細亞與埃及,屋大維將自己的姊姊屋大維雅(Octavia)嫁給安東尼。
在莎士比亞的悲劇裡,正是這樁婚姻的消息,傳到了埃及,讓克麗奧派特拉嫉妒又憤怒。安東尼只得回到他情人的身邊。但在與屋大維的權力角力上,他已然全盤皆輸了。帝國的羅網收攏,屋大維的軍隊在亞歷山大港外逼臨,安東尼與克麗奧派特拉自殺身亡。

這一連串的故事裡,有一個比較模糊的身影。是屋大維的姊姊,屋大維雅。
她是作為弟弟屋大維政治聯姻的一步棋,被嫁給了馬克安東尼。這樁聯姻確實在屋大維與安東尼之間維持了短暫的和平,或許這和平坐大,我們對她知道不多。但她似乎也不是完全站在弟弟的權力布局這一邊。她曾經帶著軍隊與金錢投奔她的丈夫,但是安東尼拒絕見她。在安東尼與克麗奧派特拉死後,她撫養了克麗奧派特拉為安東尼生的孩子。
當屋大維底定天下,成為羅馬帝國第一位皇帝奧古斯都後,他為他的姊姊建了一所紀念圖書館。
為什麼是圖書館?莫非,奧古斯都也聽說了那個傳聞,有關安東尼從小亞細亞運送了二十萬卷的書,去送給他的情人克麗奧派特拉?奧古斯都以屋大維雅為名的圖書館,是給姊姊的補償?是對姊夫的報復?
或是,那只不過是他從當年那個不被眾人放在眼裡的十八歲少年開始,一路隱忍沉潛,合縱連橫,剷除異己,而終於在權利之路上達到了頂峰,這時他停下來,環顧周遭,想要找點什麼寬慰自己的姊姊,才發現這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
這是我所知道的,關於圖書館的故事中,最為費解的一則。其費解不是因為圖書館中收藏的那些艱深奧妙的古代智慧,而是牽扯其中的權利與慾望,慘烈一時,卻又消散如霧如夢。

6/22/2006

假面亞歷山大大帝

亞歷山大大帝可能是歷史上最傳奇的人物之一。他二十歲成為馬其頓王,二十二歲率軍度過達達尼爾海峽,進入亞洲,從此著魔般地橫掃歐亞大陸。三十歲不到已經打到印度西北部的旁遮普,從希臘往東到印度河岸全都向他臣服。連死亡對亞歷山大而言都是旋風式的,三十二歲那年他死於巴比倫。

對於那些被征服的邦國而言,亞歷山大的軍隊第一次出現在地平面,或從隘口湧入的時候,必然像是來自異世界的魔軍一般吧。這駭人的歷史事件,直接衝撞了當時人的生命。兩千多年過去了,仍在集體記憶中留有印記。
製作過許多歷史地理紀錄片的麥可伍德(Michael Wood)與一支拍攝小組,前後花了十年時間,走了兩萬英哩路,重訪當年亞歷山大東征的路線。一路尋訪故舊,蒐集傳說、軼事、神話與歌謠,借重當地人的歷史記憶重構東征的史實。這趟艱困的旅程,除了拍成記錄片,也出版為《亞歷山大東征傳奇∣∣從希臘到印度的帝國之夢》(In the Footsteps of Alexandria the Great)一書。
透過這個重返歷史現場的紀錄,我們對於亞歷山大當年走過的地形,可以有比較具體的概念。歐亞大陸交界的地帶,遍布著沙漠、山脈,與高原,行軍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更不用提隨時遭遇在陌生地形中出沒的敵軍。是什麼力量的驅使,讓亞歷山大如此著迷於征服?
亞歷山大生命最後的兩年內,性格中暴虐陰沉的部分似乎更加顯現,酗酒,喜怒無常,殺害老臣,殘忍地對付敵人與謀反者。他想繼續征服印度。但是他的軍隊已經疲憊了。離開家鄉,長征十多年,將領都老了,乏了,十多年來看著同袍臣屬仆倒在戰場上,病死在惡劣天候中,這一切都夠了。但是亞歷山大還堅持著向前推進,他的心態已經超過了理性可解的範圍。
在激怒亞歷山大而獲死的軍中要員當中,我最好奇的是隨軍史官卡里斯提尼斯(Callisthenes)。
卡里斯提尼斯的父親是亞里斯多德,古代希臘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同時也是亞歷山大的老師。多年來卡里斯提尼斯隨亞歷山大征戰,以一支筆幫助塑造了亞歷山大的神話。但這時他也已經不同意亞歷山大的作風了。

據說,卡里斯提尼斯最觸怒亞歷山大的,是他用《伊里亞德》中的典故警告亞歷山大,並且還連說三次:「帕翠克魯斯較陛下好千百倍,然而死神亦未放過他。」
《伊里亞德》是亞歷山大最喜愛的史詩。當年亞里斯多德帶領亞歷山大進入《伊里亞德》的世界。或許,從那時起,亞歷山大已經被那冒險與征戰的傳奇深深吸引,決定了往後一生有去無回的旅程。
我覺得奇怪的是,卡里斯提尼斯竟會用帕翠克魯斯來比喻亞歷山大。帕翠克魯斯是《伊里亞德》中最勇猛的戰士阿吉里斯的密友。當阿吉里斯與其他希臘將領不合,拒絕出陣作戰時,帕翠克魯斯擔心希臘會吃敗仗,遂穿上阿吉里斯的黃金盔甲,假冒為阿吉里斯驚嚇敵人,結果卻因此死於敵將赫克特之手。
一般而言,常被用來比喻亞歷山大的是阿吉里斯,而不是帕翠克魯斯。在亞歷山大身邊,也有一位他珍視如像帕翠克魯斯般的密友,赫菲斯欽。他們之間著名的故事包括,當馬其頓軍攻入波斯王大流士的陣營,波斯太后投降時將赫菲斯欽誤認為亞歷山大,向他行禮,這時亞歷山大說道:「沒關係,他也是亞歷山大。」
阿吉里斯與帕翠克魯斯,亞歷山大與赫菲斯欽,這雙重的鏡像,同性戀的經典。而卡里斯提尼斯竟然選擇了用帕翠克魯斯,那個英雄的替代者,而不是英雄自身,來比喻亞歷山大。他是有意的嗎?如果不是有意的,怎會連說三次?
印度終於還是成了亞歷山大的折返點。亞歷山大的征服只到達印度西北的邊區。但是當他接近了印度文明影響的領域,仍然在當地留下了許多傳說。有個流傳的故事說,亞歷山大在印度河岸上遇見一位僧侶,兩人一起在水中沐浴泡澡,進行哲學的討論。當亞歷山大說:「難道全世界都只是概念,純屬想像?」僧侶對亞歷山大說,不妨潛到水裡看一看。當亞歷山大依言潛下水面,他忽然忘了自己的身分,看見自己變成窮人,生活艱苦難捱,眼看抵擋不住的災難就要降臨…,這時亞歷山大驚醒了,一看,自己又變回帝王,與僧侶一起站在河岸的石階上,全身還濕漉漉地滴著水。僧侶對他說:「你以為已經過了很多年,其實只不過一瞬間,因此你看,你只是個概念。」

這一類亞歷山大與東方智者對話的故事,就像其他亞歷山大的生平故事般,神話、傳奇的色彩遠大於史實。但我總覺得這些故事的流傳,是一種象徵,暗示著歐亞大陸各地的古老文明,並非只是被動地淪為亞歷山大侵略的受害者。而是,以更深沉的方式回應了他。
根據普魯塔克,還有一位印度僧侶見到亞歷山大時,說的唯一一句話是:「你為什麼大老遠跑到印度來?」
這是一個最簡單不過的問題,但亞歷山大恐怕回答不了。他一生讓人聯想到武田信玄著名的旗號「侵略如火」,卻遠非「不動如山」。僧侶不說亞歷山大怎會如此之強,他的軍隊怎會如此所向披靡。那些僧侶都不提,彷彿他並不覺得那有什麼好說,彷彿是把一切看在眼裡,是的,他來了,他侵略了,他把許多人踐踏在腳下了,但是,「為什麼呢?」一個純粹乾淨的眼神。「為什麼來呢?」
亞歷山大將死之際,他的部將圍繞在他病榻邊,問他欲將王位傳予何人。他說:「最強的人。」
或許他一生的追求是成為那最強之人。在死亡接近他時,他認為自己達到最強的境地了嗎?還是,最終他發現那不過是個鏡像的遊戲?如同派翠克魯斯披上阿吉里斯的黃金盔甲上陣,他一直在假冒自己心目中最強的形象。為了讓自己接近那個形象,不斷地前進、征伐。
也許卡里斯提尼斯看穿了亞歷山大。也許他之觸怒亞歷山大正是因為如此。不在他忤逆亞歷山大的決策。而是他精準地說出了旁人毫無所覺,但亞歷山大日夜恐懼的真實∣∣即是他力量背後的空虛:即使貴為王者,人人聞之色變,他仍然不是他想要成為的那個,神話史詩中的人物。黃金盔甲仍然不是他的。
最終他不過是阿吉里斯的模仿者,就像派翠克魯斯一樣。也許這正是卡里斯提尼斯的訊息。比他好的模仿者派翠克魯斯也不免一死,死亡戳穿他終究只是凡人的現實,那麼亞歷山大呢?
卡里斯提尼斯受到了處決。亞里斯多德在遙遠的家鄉聽聞兒子的死訊,可曾意識這當中牽涉了一個隱喻,就埋藏在他多年前贈與學生的《伊里亞德》裡?史詩裡熠熠發光的英雄人物,驅使了亞歷山大踏上長征的追尋。如今,究竟將他引向了何方?
亞歷山大是不是在印度河邊,潛入深不可測的河水裡,遭遇另一種命運—受他大軍蹂躪的難民、家園破碎、親人死別…,醒時茫然不知何處,站在岸邊渾身濕透了業力?
或許最強的人是那個僧侶。他單純而無念地問:「為什麼呢?」
無敵的亞歷山大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其難度更勝面對千軍萬馬。

6/15/2006

律子

兩三個禮拜前,我在開羅機場認識了一個叫做律子的日本女孩。
飛機抵達開羅的時間是早上六點,我辦理完通關手續,拉著行李通過檢查站時,有個穿著打扮像機場工作人員的人過來問我要不要計程車。他身上掛著像是工作證之類的東西,但我不太確定他的身分是什麼。

「不用。」我說,我還是習慣使用大眾捷運系統。「請問到亞歷山卓,在哪裡坐車呢?」
這時走在我前面,一個穿著筆挺襯衫的中年男人,忽然回頭說了句什麼話,那個工作人員模樣的人便不再跟上來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眼光,像是無奈地看著客人被別家商店搶走了)。然後那中年男人用英語對我說:「亞歷山卓?跟我來。」
我原來以為他是和我一樣剛下飛機的旅客,見義勇為地提供外地人一點協助。事實上他也是一副熱心人士的樣子:「我是在幫助妳。」他說。「我帶妳去坐計程車,到亞歷山卓只要美金五十元。」
咦?這個嘛...「謝謝。我看我還是去問Information Center好了。」我說。拉著行李轉身就走。
「熱心人士」跟過來了:「嘿,五十美金非常便宜!諮詢中心只是給人問有關飛機的問題的啦,他們不會告訴妳怎麼去亞歷山卓城的。」
到了諮詢中心的櫃檯前,沒有人在。那時是早上六點多鐘,太早了。「熱心人士」還是跟著我:「看吧,沒有人!」我覺得他的口氣幾乎有點幸災樂禍了。
我克制著想瞪他一眼的衝動,不放棄地拉著行李在到達大廳裡,看看有沒有往公車站的指示標誌。他又跟上來了:「這裡沒有公車,也沒有火車。妳只能坐計程車啦!」
我說:「你讓我自己找吧。」繼續拉著行李在機場大廳裡東張西望。
他跑到大廳的一個旅行社櫃檯,拿出一張標準收費表,「妳看,我沒有騙妳,是美金五十元。」
上面確實寫美金五十元沒錯。事實上,後來我比較清楚行情時,知道從開羅機場到亞歷山卓約三個小時車程,包一輛車美金五十元並不算多麼離譜的價格。可是當時我缺少參照係數,而且這位「熱心人士」的表達方式太不直接,感覺太不可靠了,連他到底是旅行社員工、還是什麼人,我都摸不清楚,實在不想接受他的「幫助」。
有一輛航站間的接駁車,已經在斑馬線邊停了一會了。既然找不到別的車子,我就拉著行李往接駁車走去。「熱心人士」一定已經意識到我想做什麼,他像是在做最後的努力,跟在我身後不斷地勸說:「不是這個車子啦!這個車子沒有去亞歷山卓城。」

「嗯…如果妳需要,我可以換一些給妳。」她說。
老實說,這正是我想說的事。
於是我跟她換了五十美金。她拿出手機,用計算機功能,按照剛剛銀行收據上的匯率,計算五十美金可以換多少埃及鎊給我看。算完後她把手機遞給我:「妳自己再算一次看看,因為我不想騙妳。」
後來,當我在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地址,想起這個叫做浦律子的女孩時,忽然對她那時的謹慎生出另一種理解。她看起來很自信穩重,在單獨從事自助旅行的人臉上你常會看見那樣的自信。但她也是謹慎的,拿出單據,計算機,在給予你幫助的同時,也要讓你清楚知道她沒占妳便宜。像是亮出雙手,讓對方知道自己手裡沒有武器。這是一個旅行了許多地方的人,知道不同文化、不同性格的人,有多少種相互誤解的可能,因此寧可麻煩一點,話說明白在先。當時,在那個我還不明白其規則的地方,我很需要她這種亮出規則的作法。
我和律子的相處,前後大概只有四十分鐘。從我們坐上接駁公車,到接駁公車把我們載到停車場,換另一部接駁公車,然後再問路,按路人指引的方向步行到巴士總站。我們在這四十分鐘中交換了彼此的名字,電話,email,簡單的自我介紹。她說她原本在銀行工作,曾在香港住過一陣子,去年起辭掉了工作,打算花一年的時間到處旅行。已經去了南美洲,印度,這次專程來埃及。
在巴士總站,我們分別詢問自己的目的地。「到開羅市區?」「到亞歷山卓城?」
於是她上了開往開羅市區的巴士,而我到售票亭去買票。一開始以為售票亭沒人,再仔細一看原來售票員躺在地上睡覺…真的是太早了啊。
幾經折騰後我終於也坐上了往亞歷山卓城的巴士。接下來的一週,為採訪亞歷山卓博物館而忙碌,律子應該也是忙著探索埃及吧。不知她回日本了沒?已經開始計畫下一趟旅程了嗎?
這些旅人與旅人之間的,短暫的交會。幾個禮拜後的今天,我在地球上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城市,想起律子小姐——她那時幫了我一個大忙,以一種謹慎明白的、亮出規則的方式——卻懊惱地發現,我弄丟寫著她email和電話號碼的那張紙條了。

6/08/2006

上海式分手

收到朋友從德國傳來的e-mail。一個月前我們通e-mail時,她還在美國賓州。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會收到彼此這樣的信,開頭說:我在波昂,或是我在上海。大概十年前,我們才剛從同一間教室走出來。忽然之間,就變成地圖上移動的游標。
漸漸地朋友分成兩種。一種有比較固著的社會關係:家庭,孩子,丈夫或妻子,穩定的朝九晚五工作。這些朋友,你不太能突發奇想地對他說,走吧我們去西藏,但是可以打電話問他房屋稅的問題。

另一種朋友,不管結婚沒有,主要是沒有孩子,從事的工作時間上比較有彈性,需要經常在各地旅行,也可能是他還沒完全在一個地方定下來。這些朋友,給你的e-mail經常以「我在XX地」開頭。他們問你要不要去那個新城市找他,或是問你人在哪兒、他能不能來找你玩。
前一種朋友經常會羨慕後一種朋友。前一種朋友,大多已經擁有自己的房子,雖然可能還在還貸款。他們當中有些人甚至開始考慮小孩子漸漸長大,原來的小坪數房子空間不敷使用,而準備要換房了。他們在換房時所考慮的,會比買第一間房子時多,例如要有小孩子自己的房間、爸媽或公婆的房間啦,還要有電梯給老人家、與不久之後便會變老的自己使用。他們考慮事情時,有一種單身者不會有的寬度。要照顧到家裡每個人,每個人在時間中即將發生的變化。所以他們總是會羨慕後一種朋友的自由,用一只皮箱就可以把自己裝進去,飛往另一個城市。
我的後一種朋友當中,很多人也羨慕前一種朋友。經常要到世界各大城市出差的高階經理人,抱怨住飯店住到要吐了。另一個剛在上海古北區買了兩房一廳的高級公寓:主臥室連著衣物間,廚房有烤箱,社區有會員制的游泳池和健身房。但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都是給他自己用的,沒有另一個人需要考慮。(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我總覺得那屋子有點像個高級的玩具?)在三十出頭的時候,他們會忽然驚異於自己的處境,和從前想的不太一樣。沒有婚姻或孩子,沒有一個傳統定義的「家」,無法控制自己接下來會被派往哪個城市。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微妙地偏離了他們從前對人生的想像?或者,是當年從來沒想清楚過?
於是我的兩種朋友,就像《雙城記》裡的倫敦與巴黎,互相對照,彼此投去注目的眼光。我老是聽到他們羨慕對方的論調,但是很少人會毅然決然轉換處境,脫離前一種、加入後一種,或是脫離後一種、加入前一種。分開來看,他們其實都已經是生活無虞的中產階級——他們自己也知道,再不知足會被閃電劈打吧。

只是,一切彷彿都很好,又有什麼不太對。
在我這次出發之前,我的兩個「前一種朋友」剛喜獲麟兒,用e-mail傳送著剛出生的小寶寶照片。然後到了上海第一天,給我接風的「後一種朋友」,說著自己才習慣上海卻要被派往廣州,談話的最後又(我就知道!)羨慕起有家庭、可以安居的「前一種朋友」來。
「你只是不擁有一個固定形狀的魚缸嘛。」我說。「那就大手大腳地在海裡游泳吧。」
「會淹死吧。」他不太甘願地回答。
夜裡不知幾點,被一個姑娘哭喊的聲音吵醒。起先是模糊的,後來漸漸清楚,「我不跟你鬧了,你別走!」她這樣喊,大概是與情人吵架鬧分手吧。從頭到尾,我沒有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因此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在街上追著一言不發心意已決的情人呢,還是在講電話。那姑娘以崩潰的音量大喊:「再等一下!」
然後我才想起我在上海,住在旅館裡,沒有眼見、但卻耳聞了一樁分手事件。這是上海式的分手嗎?在台北,或在別的城市,我沒「聽」過這麼悽厲的分手。那聲「再等一下」特別慘。也許是情人頭也不回地走了,或是把電話掛了。我聽見她急匆匆的腳步離開了現場,之後下半夜就再沒有她的聲音了。姑娘話已說盡、籌碼出完,那聲「再等一下」,是最後還想緊抓住什麼的一次,無效的掙扎。
對她而言,局勢像流沙一般無法挽回了。她所攀附的愛情,像一個夢境那樣散去——就像我被她吵醒前做的那個夢一樣。夢境殘餘的片斷,好像還漂浮在這旅館房間的上空。我總覺得那聲「再等一下」,與其是對她離開中的情人喊的,不如說是對她想要依附的夢境的喊聲。但是夢境已經瓦解,城堡消失,現實中不存在的人回歸虛幻。想要再把自己藏進去,那是辦不到的。
其實我想對她說,一個夢境的散去真是沒什麼的。這個我未曾謀面的姑娘,在她的愛情夢境破裂的那一刻,同時把我從睡夢中吵醒了。以致於我感覺她像是存在於我之外的另一個平行宇宙,分享一種共同、但又不同的命運。她能不能就放開那個瓦解散落的關係,就像穿越醒與睡的界線那樣輕鬆呢?打破了一個魚缸,那就游到大海去吧。

但是這樣的訊息不可能傳遞到平行宇宙去。未曾謀面的姑娘消失在上海的一千三百多萬人口裏。她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經歷、去尋找一個出口。我不可能使她相信我在時間中學會的信念,出口眼前便是,就地便可以自由。
第二天,一個在上海的「後一種朋友」,也是我妹妹的大學同學,對我說:「妳那個妹妹啊,大學時候欠我兩千元,已經欠十年了啦!」他當然不是真的計較那兩千塊錢,是當作玩笑般地提起。
「你沒跟她說嗎?」我問(繼續喝著飲料,並沒有要替妹妹還那兩千塊的意思)。
「有啊,每次她都說:『你不覺得我們的友情可以維持到現在,就是因為我一直欠著你兩千塊嗎?』」
哈。我覺得我妹說得非常有道理。在這個全球化,朋友四散分居的時代裡,互相欠點什麼其實是挺有人情味的。這是大海裡的人際關係,互相記得在另一處汪洋裏的另一條魚,十年前、二十年前曾經做過的一件事。因此不論對方變成什麼樣子,彼此都還保有不會消失對話的起點。
妹妹,好樣的,那我就不幫妳還錢嘍。

6/01/2006

亞歷山卓城

連續幾天我都是在清晨四五點左右醒來。這裡是埃及北方的亞歷山卓城。我住的老式旅店,房間是維多利亞殖民時代的風格,不大,但挑高極高,因此躺在床上的我像是沉澱在房間的底部,空氣是充滿上世紀時代感的溶劑。向外推開窗子看見,天空的暗藍色正在這一刻轉為不安定。不知從哪裡傳來吟唱的聲音,殘餘的夜色便從內部開始,被光瓦解。

底下的街道還沒醒來。附近街廓是亞歷山卓最熱鬧的區域之一,但現在她剛經歷了前一晚的雜沓,卸除了燈光的裝飾,又恢復成壞毀的、牆面剝落的、半塌的樓房。路燈還亮著。有什麼比清晨還亮著的路燈更讓人感到稀薄?
在過去的旅行經驗中,我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孤獨過。我太大意了,對這個城市。
西元前四世紀,來自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不知受了什麼動力的驅策,開始領著他的軍隊四出征討。像一支無法回頭的箭矢,一路破風挺進在歐亞大陸。所到之處,古老的王國應聲而倒。舊事物受到摧毀的同時,新的事物也在誕生,例如城市。亞歷山大大帝的東征的沿途,創造了許多以他為名的城市,埃及的亞歷山卓城是第一座。
亞歷山大的部將托勒密在埃及建立了自己的王朝,下一代的托勒密二世則建立了亞歷山卓圖書館。這個圖書館曾經收藏了七十萬卷的藏書,成了古代世界知識體系的象徵,後來毀於大火。大量消失於火中的古代知識祕寶,也使這所歷史上的圖書館蒙上傳奇色彩。近年埃及政府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協助下,於亞歷山卓重建一座知識地標級的圖書館,已經在二○○二年正式開幕。
由於出版社的一個專題計畫,我出發去採訪這所新建的亞歷山卓圖書館。事前讀了有關的報導,明白這是一個頗具野心的計畫,當然館方也深知毀滅的書籍不可能重生,累積館藏需要時間,因此計畫大量運用數位技術,補足藏書的不足。我是在這樣的印象下,準備來見識一所數位時代的圖書館。

但我忘了在圖書館之外,城市的力量。圖書館作為埃及近年重大建設計畫之一,集中了埃及國內外的人才與物力,使它成為城內一個特殊的空間,潔淨、理性,英語與阿拉伯語並行。出了圖書館,是混亂的交通,破敗的樓房,英語只在很少的地方、配合上比手畫腳,才算有用。出發前我只顧著讀圖書館的資料,幾乎忘了我所要去的,畢竟還是一個文化、生活習慣和台灣很不一樣的地方,以致於到了才發現銀行已經在下午一點半關門,差點換不到錢,書店也在四點關門,且唯一的英文書是語言學習類的。再加上語言不通,這城市像是一個打了繩結的包裹,該如何取出裡面的寶藏?
在托勒密的時代,是不是也是這樣呢?據說古希臘的學者如阿基米德等,曾經活動於亞歷山卓城。那時,他們與城市的關係又是如何?當地的居民,是用怎樣的眼光看待這個由外來統治者建立的知識殿堂?
在我在亞歷山卓城的短短幾天生活中,碰到的第一個障礙是:計程車不跳錶。即使一上車先問價錢,司機常常只是模糊地說OK、OK,但在到達目的地時,卻開出一個顯然偏高的價格。我在想這到底是怎樣演化出來的一種營業方式呢?我的第一次埃及計程車經驗,發生在從亞歷山卓的客運總站到旅館的十五分鐘路途。下車時司機要價十塊美金,我說沒有美金,只給了二十鎊的埃及幣,約合台幣一百元。那時司機雖然以他有限的英語重複說著「十塊美金、十塊美金」,但眼看收不到錢也就算了,並沒有惡言相向,也沒有把我海扁一頓。因此事後我想,司機的本意不是一般所說的勒索,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變成一種很理所當然的作法:不跳錶,乘客問價錢時含糊地說OK、OK,最後開出一個高價來,看乘客願付多少是多少。

這類事情使得在亞歷山卓移動成了件讓人迷惑的事。這時我才意識到,坐車跳錶之類的規則,說起來是小事,但卻有很強大的規範作用,省去了講價還價的過程,把司機與乘客雙方平等地交給一個計算里程的黑盒子。
就算不坐車,步行也有步行的麻煩。這個城市有各種「站在路邊的人」,第一種是警察,第二種是小販,第三種是不知道他們為何站在路邊不過他們就是站在那的人(以第三種人數為最多)。三種人都有可能在我經過的時候,對我喊一堆聽不懂的話。並沒有什麼危險。但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明白這個遊戲好玩在哪裡。我們所習慣的城市是高度匿名的,正常狀況之下你走過一條街道沒人會特別注意你,就算注意也只是偷用眼角的餘光,不會大聲說出來。我們習慣在那樣的匿名中感到安全,而認為在陌生城市裡受到陌生人注意,是尷尬的、令人不快的處境。對我而言,這是一個難以入手的城市。
在亞歷山卓城的第三天,我的光頭造成了騷動。
中午,圖書館的咖啡館不知為什麼關閉了(沒有在門上貼告示就關了,也是不可解的謎之一),我只好步行一段路,回旅館附近吃午餐。路上風大,帽子戴不穩,我便把它拿在手上。
我大概是低著頭走路,還一邊想著下午的採訪,以致於過了幾分鐘後,才發現周遭的騷動是針對我而來的。那段路的位置是在大學附近,可能因此有許多年輕人站在路邊,男女都有。我抬起頭來時,發現他們全都驚奇地看著我。當中有些男子向我豎起大拇指,女性則大多只是看著我,或是微笑不語。總之他們笑著叫著,騷動久久不散,熱烈的程度讓我覺得,再這樣下去會上報吧,SNG車會來吧?

(之後才想起,在埃及,在街上用專業攝影機拍照的話,是需要事先申請許可的。這樣應該就不會有SNG這種東西了吧。應該不會有記者昨天就知道下午一點鐘會有個光頭出現在亞歷山卓城,而事先申請了許可。)
回到飯店後,有種微微得意的、阿Q的,還以顏色的感覺。在亞歷山卓城給我帶來的困惑後,我也反過來對它造成一回小規模的驚嚇。
現代作家當中,與亞歷山卓有特殊淵源的,有出生在這城市裡的希臘裔的詩人Cavafy。一生飄浪過大半個地球的英國作家杜若(Lawrence Durrell)也在這住過,後來寫了《亞歷山卓四重奏》。福斯特(E. M. Forster,《窗外有藍天》的作者)也寫過一本亞歷山卓旅行手冊。這些書在台北不易買到,我滿以為到亞歷山卓再到書店找就是了,結果也沒有。也許當地人並不讀這些書。只有我們這些觀光客,需要在文字堆裡為一座城市附會身世與意義。
我們對一個城市的認識,需要文字的見證,需要古蹟、名勝、紀念碑的索引。在亞歷山卓這樣一個古蹟已然壞毀,歷史已然堙滅的城市,我認識這城市的路徑,彷彿記號被天空的飛鳥抹去。或許這便是為什麼,我在這城裡經常感到孤獨。那是一種沒有取徑可循,沒有文字、歷史、象徵可依傍,獨自面對一座城市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