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2/2006

假面亞歷山大大帝

亞歷山大大帝可能是歷史上最傳奇的人物之一。他二十歲成為馬其頓王,二十二歲率軍度過達達尼爾海峽,進入亞洲,從此著魔般地橫掃歐亞大陸。三十歲不到已經打到印度西北部的旁遮普,從希臘往東到印度河岸全都向他臣服。連死亡對亞歷山大而言都是旋風式的,三十二歲那年他死於巴比倫。

對於那些被征服的邦國而言,亞歷山大的軍隊第一次出現在地平面,或從隘口湧入的時候,必然像是來自異世界的魔軍一般吧。這駭人的歷史事件,直接衝撞了當時人的生命。兩千多年過去了,仍在集體記憶中留有印記。
製作過許多歷史地理紀錄片的麥可伍德(Michael Wood)與一支拍攝小組,前後花了十年時間,走了兩萬英哩路,重訪當年亞歷山大東征的路線。一路尋訪故舊,蒐集傳說、軼事、神話與歌謠,借重當地人的歷史記憶重構東征的史實。這趟艱困的旅程,除了拍成記錄片,也出版為《亞歷山大東征傳奇∣∣從希臘到印度的帝國之夢》(In the Footsteps of Alexandria the Great)一書。
透過這個重返歷史現場的紀錄,我們對於亞歷山大當年走過的地形,可以有比較具體的概念。歐亞大陸交界的地帶,遍布著沙漠、山脈,與高原,行軍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更不用提隨時遭遇在陌生地形中出沒的敵軍。是什麼力量的驅使,讓亞歷山大如此著迷於征服?
亞歷山大生命最後的兩年內,性格中暴虐陰沉的部分似乎更加顯現,酗酒,喜怒無常,殺害老臣,殘忍地對付敵人與謀反者。他想繼續征服印度。但是他的軍隊已經疲憊了。離開家鄉,長征十多年,將領都老了,乏了,十多年來看著同袍臣屬仆倒在戰場上,病死在惡劣天候中,這一切都夠了。但是亞歷山大還堅持著向前推進,他的心態已經超過了理性可解的範圍。
在激怒亞歷山大而獲死的軍中要員當中,我最好奇的是隨軍史官卡里斯提尼斯(Callisthenes)。
卡里斯提尼斯的父親是亞里斯多德,古代希臘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同時也是亞歷山大的老師。多年來卡里斯提尼斯隨亞歷山大征戰,以一支筆幫助塑造了亞歷山大的神話。但這時他也已經不同意亞歷山大的作風了。

據說,卡里斯提尼斯最觸怒亞歷山大的,是他用《伊里亞德》中的典故警告亞歷山大,並且還連說三次:「帕翠克魯斯較陛下好千百倍,然而死神亦未放過他。」
《伊里亞德》是亞歷山大最喜愛的史詩。當年亞里斯多德帶領亞歷山大進入《伊里亞德》的世界。或許,從那時起,亞歷山大已經被那冒險與征戰的傳奇深深吸引,決定了往後一生有去無回的旅程。
我覺得奇怪的是,卡里斯提尼斯竟會用帕翠克魯斯來比喻亞歷山大。帕翠克魯斯是《伊里亞德》中最勇猛的戰士阿吉里斯的密友。當阿吉里斯與其他希臘將領不合,拒絕出陣作戰時,帕翠克魯斯擔心希臘會吃敗仗,遂穿上阿吉里斯的黃金盔甲,假冒為阿吉里斯驚嚇敵人,結果卻因此死於敵將赫克特之手。
一般而言,常被用來比喻亞歷山大的是阿吉里斯,而不是帕翠克魯斯。在亞歷山大身邊,也有一位他珍視如像帕翠克魯斯般的密友,赫菲斯欽。他們之間著名的故事包括,當馬其頓軍攻入波斯王大流士的陣營,波斯太后投降時將赫菲斯欽誤認為亞歷山大,向他行禮,這時亞歷山大說道:「沒關係,他也是亞歷山大。」
阿吉里斯與帕翠克魯斯,亞歷山大與赫菲斯欽,這雙重的鏡像,同性戀的經典。而卡里斯提尼斯竟然選擇了用帕翠克魯斯,那個英雄的替代者,而不是英雄自身,來比喻亞歷山大。他是有意的嗎?如果不是有意的,怎會連說三次?
印度終於還是成了亞歷山大的折返點。亞歷山大的征服只到達印度西北的邊區。但是當他接近了印度文明影響的領域,仍然在當地留下了許多傳說。有個流傳的故事說,亞歷山大在印度河岸上遇見一位僧侶,兩人一起在水中沐浴泡澡,進行哲學的討論。當亞歷山大說:「難道全世界都只是概念,純屬想像?」僧侶對亞歷山大說,不妨潛到水裡看一看。當亞歷山大依言潛下水面,他忽然忘了自己的身分,看見自己變成窮人,生活艱苦難捱,眼看抵擋不住的災難就要降臨…,這時亞歷山大驚醒了,一看,自己又變回帝王,與僧侶一起站在河岸的石階上,全身還濕漉漉地滴著水。僧侶對他說:「你以為已經過了很多年,其實只不過一瞬間,因此你看,你只是個概念。」

這一類亞歷山大與東方智者對話的故事,就像其他亞歷山大的生平故事般,神話、傳奇的色彩遠大於史實。但我總覺得這些故事的流傳,是一種象徵,暗示著歐亞大陸各地的古老文明,並非只是被動地淪為亞歷山大侵略的受害者。而是,以更深沉的方式回應了他。
根據普魯塔克,還有一位印度僧侶見到亞歷山大時,說的唯一一句話是:「你為什麼大老遠跑到印度來?」
這是一個最簡單不過的問題,但亞歷山大恐怕回答不了。他一生讓人聯想到武田信玄著名的旗號「侵略如火」,卻遠非「不動如山」。僧侶不說亞歷山大怎會如此之強,他的軍隊怎會如此所向披靡。那些僧侶都不提,彷彿他並不覺得那有什麼好說,彷彿是把一切看在眼裡,是的,他來了,他侵略了,他把許多人踐踏在腳下了,但是,「為什麼呢?」一個純粹乾淨的眼神。「為什麼來呢?」
亞歷山大將死之際,他的部將圍繞在他病榻邊,問他欲將王位傳予何人。他說:「最強的人。」
或許他一生的追求是成為那最強之人。在死亡接近他時,他認為自己達到最強的境地了嗎?還是,最終他發現那不過是個鏡像的遊戲?如同派翠克魯斯披上阿吉里斯的黃金盔甲上陣,他一直在假冒自己心目中最強的形象。為了讓自己接近那個形象,不斷地前進、征伐。
也許卡里斯提尼斯看穿了亞歷山大。也許他之觸怒亞歷山大正是因為如此。不在他忤逆亞歷山大的決策。而是他精準地說出了旁人毫無所覺,但亞歷山大日夜恐懼的真實∣∣即是他力量背後的空虛:即使貴為王者,人人聞之色變,他仍然不是他想要成為的那個,神話史詩中的人物。黃金盔甲仍然不是他的。
最終他不過是阿吉里斯的模仿者,就像派翠克魯斯一樣。也許這正是卡里斯提尼斯的訊息。比他好的模仿者派翠克魯斯也不免一死,死亡戳穿他終究只是凡人的現實,那麼亞歷山大呢?
卡里斯提尼斯受到了處決。亞里斯多德在遙遠的家鄉聽聞兒子的死訊,可曾意識這當中牽涉了一個隱喻,就埋藏在他多年前贈與學生的《伊里亞德》裡?史詩裡熠熠發光的英雄人物,驅使了亞歷山大踏上長征的追尋。如今,究竟將他引向了何方?
亞歷山大是不是在印度河邊,潛入深不可測的河水裡,遭遇另一種命運—受他大軍蹂躪的難民、家園破碎、親人死別…,醒時茫然不知何處,站在岸邊渾身濕透了業力?
或許最強的人是那個僧侶。他單純而無念地問:「為什麼呢?」
無敵的亞歷山大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其難度更勝面對千軍萬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