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出生的那年,台灣島嶼舉行了一場重大的葬禮。拉拉的母親站在仁愛路人行道上。她的孕婦身分使沉默無表情的人群為之分開,騰出了前排的空位,因此拉拉的母親得以在第一排目睹這場歷史性的葬禮。當她踏入那個由周圍人群挪出的空間,再回頭去尋找拉拉的父親時,她看見他的臉孔被阻隔在人群之後。他的形象並不突出,卻是對拉拉的母親而言,惟一一張與週遭保有意義區隔的臉。
拉拉的父親掂著腳,向拉拉的母親點了點頭。目光相互的招呼,像是保證意義將持續存在下去,於是拉拉的母親便將臉孔轉回面向仁愛路,開始專心地等待。但後來,因為等待得太久,她的注意力失焦了,不確定看見了什麼,分不清哪輛車是真正載送去世領導者遺體的。只記得許多穿黑西裝的人,緩慢行過。或許歷史總是這樣地,令第一排的目擊者眼花。
拉拉聽母親說起過那場葬禮。她意識到那場葬禮給她出生年添上了一層歷史意義。她與她的同年級生,永遠不會背錯領導者逝世是在哪一年。
但拉拉眼中的歷史到此為止。對拉拉而言,她出生前的時間是歷史,她出生後便只是生活。她之前的世界由偉人,惡人,英雄,奸雄,戰爭,革命,瘟疫所構成。她出生以後便只有凡人與瑣事,像大學時代的戀愛,或第一次工作面試等等。即使是大事,也被縮小了,例如她出生當天那場強烈的颱風,或者二十世紀末網際網路的興起──前者是父親口中又一個小故事,後者只是她在舊金山灣區獲得的工作(而非學者們口中的媒體革命、社會革命)。生活由一連串小事組成,歷史大事都已過去了,留在教科書裡──她是這樣認為的。
強烈颱風登陸,北台灣陷入大規模停電。拉拉的父親在趕往醫院的途中,被強風吹花了一柄黑色塑料傘。在醫院他抱了孩子,接受了恭賀,辦了手續,握了妻子的手,而後興奮但疲憊地,再度一個人走向醫院外的風雨。到家後他在停了電的黑暗中尋找蠟燭與火柴盒。他想他該計畫一下未來──其實妻子懷孕的十個月裡他已計畫過無數次了──最後終於比較實際地睡著了。
意識即將穿過醒與睡的邊界時,他感到正包圍著他的黑暗,是熟悉的。他的童年,他還沒來到台北之前,那個沒有電燈的地方與年代,黑暗曾是如此尋常之事。或許這是為什麼,那個晚上他放棄再將未來計劃一次,而能安心地睡著。
氣象台留有那場颱風的紀錄,圖書館的舊報紙檔案室也可以查到,但對拉拉而言,它仍不是歷史。拉拉的時間,從她出生的那一刻,便自歷史的主幹道析流開來,改用另一種方法被計算與理解。
在她平凡而與歷史無關的人生第二十九年,拉拉住在美國加州的灣區。
一個週五的晚上,拉拉與朋友們在泰國餐廳吃晚餐。拉拉的男友說起他在網路上看到的一則奇事,說是安徽出土一具清代女屍,不但屍體沒腐爛,而且於開棺的瞬間涌出一股香氣。這不是特別適合在晚飯時說的話題,但沒有人抗議。拉拉吃了綠咖哩,喝了泰式奶茶。那幾年東南亞菜系流行,舊金山開了好多這樣的泰國餐廳。
飯後各自去取車。拉拉在中途的加油站停下買東西,回到車邊時,一塊堅硬冰冷的金屬抵住她脖頸。
「不要動。」一個聲音以英語對她說。聲線收緊。
那是第一次,拉拉意識到她與其他在歷史上活過的人一樣,也有死亡。像那些出生與死亡日期被記錄在教科書裡的大人物,像那些一百多年前在她正站立的舊金山地區挖掘金礦的華工,像是一個曾在中國的清代活過、如今屍體還可作為晚飯談資的無名女子。
歷史開始對拉拉計時。一根錶針,在看不到的地方,開始滴答走了。
5/27/2007
拉拉眼中的歷史
5/25/2007
在身邊,看不見
遠看沒人,走到近處、或轉了個方式,才觸到它喧騰的一面,正符合我對上海的某些印象。
一個晴朗的星期五早上,我正在上海新天地附近的一棟大樓裡,有人提起了那天上午全城的星巴克都供應一小時的免費咖啡。時間一到,會議室迅速清空,剛剛還坐在身邊的人,已經在往新天地星巴克的路上。我走到大樓窗邊朝下望,預期會在星巴克店外看見一條長長的人龍。卻沒有。日間的新天地行人稀少,陽光靜好一如平時。
對於那些夜生活熱鬧的街廓,我總是更偏愛看它們白晝的景況。那時街上人少,步調顯得緩慢,氣氛是有些疏冷的,與夜間形成了對比。陽光之下,城市才從倦意中回轉醒來,有一種抑遏的興奮感壓在底層。過了下午,人潮開始聚集,繁華逐步更新了它自己。
去星巴克取免費咖啡的同事回來了。「遠看彷彿沒人,走到近處才看見,不知從哪兒冒出那麼長一排隊伍,店裡滿滿都是人吶。」他們等不了,就空手而返了。
我覺得這遠看沒人,走到近處、或轉了個方式,才觸到它喧騰的一面,正符合我對上海的某些印象。比如春節期間,街上比平時冷清得多,但到了夜晚,漫天的煙花爆竹,徹夜響遍,沒有一個角度的天空不正被打亮。那樣彌天蓋地的燦爛,到天明前又倏忽隱去了。
兩個月前,我到美國使館辦旅遊簽證。那可真是全世界最麻煩的手續了!按照預約時間到了辦事處,先是被告知不准帶包、也不准帶手機。但現在哪有人出門不帶手機和包的?於是就要到附近的戲院去付費寄放。上了樓,我又發現自己忘了帶相片,只好下樓找地方拍快照。
才出大樓便有人過來問我:「沒辦完吧?缺了什麼?」我說缺了相片,便被領到對街的一處弄堂。在一間狹小的屋子裡,許多像我一樣未完成手續的人,正等著坐上一張小凳子,好被用一台舊款的數位相機拍照。兩個年輕人操作著電腦,為人代填表格。至於收費,當然不低,而且相片拍得就像剛被抓個正著的偷渡客。但沒辦法, 需求決定價格,誰叫我忘了帶呢。
南京西路這一帶,我平日常路過,可一直不知道有這許多跟簽證有關的行業活躍著。對這個行業的人而言,南京西路街區並不是逛街的地點,而是人們辦美簽的必經之路--他們精準地從人群中辨識出,像我一樣從大樓走出來、東張西望尋找著什麼目標的人;他們知道這些人並不是在尋找剛上市的春裝,而是急需寄放包、拍照,或是填表,便趨前提供因救急而昂貴的服務。美國簽證的手續格外麻煩,卻正是在這重重不便之中,生出許多市井小民營生的工作機會。
那以後我經過南京西路時,對那個路段便有了另一層次的理解。有時會看見當天帶我去拍快照的那個中年人,站在路邊,注意著下一個惶惶然從簽證處走出來的人。
當然他已經不認得我了。在這熱鬧的街角,他只從人群中過濾一種面孔,只專注於一張旁人不加注意的網絡,一個由特殊需求組構而成的經濟網。
兩三個少年走過來,往我包裡塞進賣機票的廣告名片。沒塞準的幾張掉落在人行道上,被下一雙高跟鞋踩踏而去。
from EGG May 2007 態度窗台 張惠菁的城市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