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7/2007

拉拉眼中的歷史

拉拉出生的那年,台灣島嶼舉行了一場重大的葬禮。拉拉的母親站在仁愛路人行道上。她的孕婦身分使沉默無表情的人群為之分開,騰出了前排的空位,因此拉拉的母親得以在第一排目睹這場歷史性的葬禮。當她踏入那個由周圍人群挪出的空間,再回頭去尋找拉拉的父親時,她看見他的臉孔被阻隔在人群之後。他的形象並不突出,卻是對拉拉的母親而言,惟一一張與週遭保有意義區隔的臉。

拉拉的父親掂著腳,向拉拉的母親點了點頭。目光相互的招呼,像是保證意義將持續存在下去,於是拉拉的母親便將臉孔轉回面向仁愛路,開始專心地等待。但後來,因為等待得太久,她的注意力失焦了,不確定看見了什麼,分不清哪輛車是真正載送去世領導者遺體的。只記得許多穿黑西裝的人,緩慢行過。或許歷史總是這樣地,令第一排的目擊者眼花。

拉拉聽母親說起過那場葬禮。她意識到那場葬禮給她出生年添上了一層歷史意義。她與她的同年級生,永遠不會背錯領導者逝世是在哪一年。

但拉拉眼中的歷史到此為止。對拉拉而言,她出生前的時間是歷史,她出生後便只是生活。她之前的世界由偉人,惡人,英雄,奸雄,戰爭,革命,瘟疫所構成。她出生以後便只有凡人與瑣事,像大學時代的戀愛,或第一次工作面試等等。即使是大事,也被縮小了,例如她出生當天那場強烈的颱風,或者二十世紀末網際網路的興起──前者是父親口中又一個小故事,後者只是她在舊金山灣區獲得的工作(而非學者們口中的媒體革命、社會革命)。生活由一連串小事組成,歷史大事都已過去了,留在教科書裡──她是這樣認為的。

強烈颱風登陸,北台灣陷入大規模停電。拉拉的父親在趕往醫院的途中,被強風吹花了一柄黑色塑料傘。在醫院他抱了孩子,接受了恭賀,辦了手續,握了妻子的手,而後興奮但疲憊地,再度一個人走向醫院外的風雨。到家後他在停了電的黑暗中尋找蠟燭與火柴盒。他想他該計畫一下未來──其實妻子懷孕的十個月裡他已計畫過無數次了──最後終於比較實際地睡著了。

意識即將穿過醒與睡的邊界時,他感到正包圍著他的黑暗,是熟悉的。他的童年,他還沒來到台北之前,那個沒有電燈的地方與年代,黑暗曾是如此尋常之事。或許這是為什麼,那個晚上他放棄再將未來計劃一次,而能安心地睡著。

氣象台留有那場颱風的紀錄,圖書館的舊報紙檔案室也可以查到,但對拉拉而言,它仍不是歷史。拉拉的時間,從她出生的那一刻,便自歷史的主幹道析流開來,改用另一種方法被計算與理解。

在她平凡而與歷史無關的人生第二十九年,拉拉住在美國加州的灣區。

一個週五的晚上,拉拉與朋友們在泰國餐廳吃晚餐。拉拉的男友說起他在網路上看到的一則奇事,說是安徽出土一具清代女屍,不但屍體沒腐爛,而且於開棺的瞬間涌出一股香氣。這不是特別適合在晚飯時說的話題,但沒有人抗議。拉拉吃了綠咖哩,喝了泰式奶茶。那幾年東南亞菜系流行,舊金山開了好多這樣的泰國餐廳。

飯後各自去取車。拉拉在中途的加油站停下買東西,回到車邊時,一塊堅硬冰冷的金屬抵住她脖頸。

「不要動。」一個聲音以英語對她說。聲線收緊。

那是第一次,拉拉意識到她與其他在歷史上活過的人一樣,也有死亡。像那些出生與死亡日期被記錄在教科書裡的大人物,像那些一百多年前在她正站立的舊金山地區挖掘金礦的華工,像是一個曾在中國的清代活過、如今屍體還可作為晚飯談資的無名女子。

歷史開始對拉拉計時。一根錶針,在看不到的地方,開始滴答走了。


三少四壯集 07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