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亮了,拉拉停下車來。她租了一輛車暫時用著,在這城市沒有車是不可能的。
拉拉遭到搶劫的消息,很快在公司和朋友圈中傳開了。不斷有人打電話來,安慰她,問她事情的經過,再安慰她。
作為安慰的一部分,他們會感嘆,治安真的太差了。同為華人的朋友會問,搶匪是黑人嗎?還是拉丁裔的?這時就洩漏了族裔間的互不信任。非華裔的同事不會這樣問,但他們可能會說哪些街區是去不得的。人用各種區塊界線戒備自己,分類他人。
拉拉回答:「我知道的,我沒事了,謝謝」。掛上電話的時候,卻說不出為什麼,加倍地疲累。
對這些問題、與同情,拉拉覺得很不適應。他們是善意的,試圖將談話著床於自己和拉拉共同的站立面:華人,或城市中產階級,無意中透露一種「我們是這樣的,別去靠近那些不同的人,危險」的訊息。
但拉拉感到她似乎不站在這些談話的著床處──那個「我們是這樣」的假設上。這很奇怪,因為她確實是跟他們一樣的。他們是她在工作場合見到的同事,是她在週末聚會見到的朋友。跟她去同一種超市,在同級品牌店買東西。屬於同一種族裔,或是來自同一個家鄉。
這些她熟悉的人,在搶劫事件之後,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拉拉覺得,跟他們相處變得費力氣了。
例如她很難解釋一種感覺──覺得搶劫的人好像跟她一樣地害怕。他的聲音凶惡高亢,但明顯緊張,拉拉把皮夾掏出來時,他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恐怕她與搶匪之間有著某種微小短暫的共同點,甚至大過與她熟識多年的朋友們。他們在那停車場裡,同時、而分別地,恐懼著。
那是她的朋友們沒經歷過的事。他們只問:是黑人?還是拉丁裔?
一樁搶劫事件,在時間的白牆釘上了一枚掛釘。一部分的拉拉還掛在那裡,也就從那裡,與她的朋友們析離開來。但拉拉和她朋友們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何嘗不是許多掛釘的產物?家鄉,收入水平,一張學歷,一個身份。
搶匪拿走拉拉的皮夾、手機,用拉拉的車鑰匙開了門,鑽進車裡,把車開走了。
拉拉發現自己被留在停車場上。她被另一種恐怖所裹挾。黑暗,敞開,沒有障蔽的空間,失去了她原本應當鑽入的洞穴,在一個才剛剛以暴力迫近她的世界裡。
幾天後,警方通知有人撿到拉拉的皮夾子。所有證件都在,只丟了現金。搶劫者一直沒被抓到,消失在城市裡了。本來就是無數素不相識的人當中的一個,現在也就恢復為那麼一個不相識的人。拉拉想,即使再見到,她也認不出他的。在一個夜晚,隔著尖銳的金屬片,傷害的可能性劍拔弩張,恐懼對立撞擊在一起。這兩個人,在那短短幾分鐘時間裡,身處彼此感知的中心,對方的形象與一切細微動作被放大,比愛人還要濃縮的凝視。太怕到看不清。
紅燈亮了,拉拉停下車來。她租了一輛車暫時用著,在這城市沒有車是不可能的。
馬路兩端的人群,向東走與向西走的,在拉拉的眼前靠近,交雜,融合為一片。假期快到了,許多人上街採買。許多人當中許多不會記得的面孔。
兩個小時後,拉拉遇見了孔雀。
6/03/2007
停車場一劫
三少四壯集 07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