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是克服蛇毒的象徵。把毒物消化為養分長出彩色的羽毛,乃是妳的命運。」孔雀的師父跟她說過這樣的話。
但現在孔雀的困擾是,她不知道她在舊金山的目標是什麼。
三個月前孔雀照師父的指示來到舊金山,找到了老古。老古在一條僻靜的街上開書店,書店靠窗角落擺兩張桌子,也算作咖啡館。他讓孔雀住進書店樓上的房間。房間很小,有面長窗可以往外看天色,或望底下的路人。
老古沒問孔雀是來做什麼的。一早來給書店開門時,遇見孔雀正要出門,他總是笑嘻嘻說:「妳們年輕人,悠著點兒。」孔雀點點頭。她自覺已經很「悠著點兒」了。三個月來她什麼也沒做,只是等。孔雀的英文不好。在舊金山她除了老古誰也不認識。她在猜,師父讓她到這麼個語言不通的城市來,是為什麼。是訓練?是考驗?還是有什麼工作要執行?
早上她放出紙人,按紙人指引的方向,出去晃一圈。要是紙人沒什麼動靜,她就留在書店裡幫忙。幸好孔雀咖啡煮得還行。
出去晃悠時,也是目的不明確的。她對身邊的一切都留意。四面八方,許多事同時發生,一切都可能是關鍵。
紙人在一個背包旅行者模樣的人身邊打轉。她跟著他走過幾條街,看出那人懷帶著憂傷。她觀察著,漸漸代入他的速度,蒐集他的節奏。雖然她還不知道有什麼用處。
只是看,只是經驗,只是蒐集。
在牛仔褲廣告看板前,蒐集了過路女孩對腰身的焦慮。在精油店門口蒐集到淨化的渴望。在一個醉倒人行道的流浪漢身邊,蒐集到他腦子裡重複哼著的一小段兒歌──他已忘了一切只記得那個旋律。
廣場邊的電視牆,播放了一個亞洲樂團拍的飲料廣告。主唱的眼神和一年前不一樣了。一定發生了什麼,他們的歌迷不了解的事。其他團員盡力在掩飾,模仿一年前的青春洋溢。但在孔雀眼裡,那幾秒鐘眼神短暫裸露的世界,比廣告最後定格的飲料牌子更清晰放大。
三個多月過去,她終於還是開始煩躁。她知道她不斷從周遭揀擇出訊息,但不知揀擇是否正確。因為不知道目標,所以也不確定該看哪裡,看什麼。她該做準備嗎?
師父一直沒有消息。
這天孔雀在外頭耽到很晚才回書店。老古竟也還在,慢騰騰擦著他的賽風咖啡壺。
「坐吧。」老古說,倒了半杯牛奶給孔雀。「年輕人呀,悠著點兒。」
對這無關痛癢的話,孔雀忽然一陣不耐。她抬起臉,目光在空中正對上老古的,一遇就愣住了。老古兩眼牢盯住她,笑容後壓著一抹嚴厲的眼色。她一驚,他已恢復為尋常的笑臉,說句bye,走了。
孔雀尋思,老古是在責備她沒聽懂?「悠著點兒」?那眼神與話聲啪地打開了一個檔案似地,叫出師父交代過的一句話:「安住於無功用中。」這老古是怎麼認識師父的?奇怪她從沒想過要問。
睡到夜半,無預警地醒來,好像夢被人硬生生截斷了一樣。窗子正對一輪寒白的滿月。她躺著,很清醒,腦子持續在想,怎樣看那輪月亮?它是寧靜的?還是可怖的?或什麼也不是,只是個無機的天體?她盯著看。那鋒利的白色存進記憶。她對它的一無所知也存進記憶。
她又繼續等待著。在天亮以前,間隙般的時間裡。
6/17/2007
滿月之夜
三少四壯集 070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