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打開窗戶,迎風放出了紙人。白色的,薄紙剪成的人形,在她手心裡立起來,作揖般地彎了彎、打了個轉,朝北邊飛去了。
將醒之時,孔雀看到一種極為輕亮的藍色。彷彿是那顏色在腦中啟動了她醒來的程序,她睜開眼睛,想起一件很久以前、小時候的瑣事。
她在小學的圖書室裡,和幾個小朋友一起,圍著一個不認識的老師,還有老師面前的一個大地球儀。老師指給他們看赤道,南極,北極,南北回歸線。他轉動球體,手指敲了敲支撐球體的金屬軸,停在軸的頂端。
「這個方向,」他的手指離開軸頂,往空中畫出一條延伸的虛線,「指向一顆星星。有誰知道那是什麼星?」
火星?天狼星?孔雀的小朋友們搶著猜。那些是家裡會給他們買科學讀物的孩子,把書裡的名詞背下了,有機會時拿出來展示。
孔雀說:「北極星。」
老師循著話音轉過臉來,找到了孔雀。他的目光在孔雀臉上停留了幾秒,露出驚奇讚許的神色。孔雀只是作了個猜想,北極上空的星星不應該就是北極星嗎?她沒預期會受到這樣大程度的讚賞。那注視使周圍的其他小朋友們,像電腦螢幕上不適用的選項般,變成了灰階──他們這時也受了老師目光的影響,一起轉過來看著孔雀,像向日葵轉向太陽。孔雀感到不自在,但虛榮。
說到底,那只是個不認識的人的注視。孔雀不記得那天她們為什麼不在教室上課,而是在圖書室裡。她甚至不確定那是不是學校的老師,也許只是個隨機出現的大人,例如,一個推銷地球儀的人?為什麼那陌生人一時的讚許,足以令孔雀感到光榮?彷彿她身上有什麼旁人沒看出的才華,突然被公開地指認了。
孔雀掀開被子,下了床。這一夜好像做了許多夢,全不記得了。醒時浮現的只是這件發生在很久以前,微不足道的小事。
孔雀已經從經驗裡學會,偶然想起的小事,其實不偶然。它會是有用的。雖說她現在還不知道它的意義。它可能是解決什麼事的關鍵,或是一個提醒。
那些她夜裡做過的,一醒即忘的夢境,也是有用的。她知道自己像是個存儲器。或說像投幣販賣機,有入口、有出口。一到晚上她的意識開放給許多力量搬動、整理。存儲在她體內的資訊有的聚合、有的解消,有的浮現、有的沉埋。最後從記憶裡翻出這件事來。它是經過一夜組合出來的訊息,是個結論。它像一小枚代幣,匡噹掉落在販賣機的出口。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內,孔雀煮了咖啡,吃了烤麵包。把餐盤和馬克杯都洗淨收拾好後,她擦乾手,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個木匣子。從木匣子裡她取出一個薄紙剪成的人形。
孔雀打開窗戶,迎風放出了紙人。白色的,薄紙剪成的人形,在她手心裡立起來,作揖般地彎了彎、打了個轉,朝北邊飛去了。
紙人在風中越升越高,越飄越遠。搖晃的身形,被看不見的浮力托著。任何一點微細的阻礙或推力,都足以改變它的方向,最後達成的行進,是力量平衡的結果。它是一種最微賤的存在,被各方擺佈,但能為孔雀蒐集到她無法察知的情報。──有什麼比在風中打旋的落葉或紙片,更敏感於風力的變化?
接下來,紙人會帶孔雀去她該去的地方。
6/10/2007
孔雀
三少四壯集 07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