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8/2007

雙面沈期

     作為沈期的朋友,我們是很幸福的。因為他非常細心。過馬路時總是他留意到反方向的來車,在餐廳伸長筷子夾菜時,也總是他注意到你袖口快沾上盤裡的油漬了。在一桌人放肆談笑喧鬧的時候,沈期好像總是留著幾分心,注意誰的杯子空了,誰想吃的菜還沒上桌。然後他便會在大家持續談笑的同時,招來服務生,把事情交待好。

     這個來自杭州,單眼皮的男孩,他的年紀還比我小呢,卻有一種要照顧自己人的家長氣質。

     但當服務生一來到桌邊,沈期在交代的時候,卻會毫不猶豫地換上一副嚴厲的面孔:「這個拿走!」「倒茶!」「熱菜快一點!」

     這都是因為沈期相信人性欺善怕惡的緣故。他覺得人要顯得決絕獨斷,口氣硬一點,才不會被欺負。他是這樣告訴我的。

     因此我們看到的,可真是個雙面沈期呀。一面是細心入微的,他很以身邊朋友的舒適為己任,全盤觀照,動靜皆知,你才打了個噴嚏他就立刻讓人把空調關小了。這一面的沈期,專留給朋友、同事、家人,這些他認識的人。彷彿有個無形的圈子,圈子裡的人都可以得到這個A面沈期。我說當他的朋友很幸運,因為他像傻瓜相機一樣防我這樣的生活傻瓜,有他幫你把其他分心的瑣事都料理了,你就只要不負責任地坐在那邊聊天就好了。

     但沈期還有另一面專給陌生人。尤其是餐館服務員、計程車司機等等,這些日常生活中,天天要遇到的陌生人。我們跟他們非親非故,但沒有他們可不行。對他們,沈期就沒那麼客氣了,甚至有點凶。對於這點,我一開始很不習慣。「有必要這麼凶嗎?」甚至有點怪責沈期為人不溫厚了。畢竟我是在民主社會裡長大的,總覺得對服務員這樣使喚法,階級感太強了吧。

     但後來我感到,這或許是沈期的平衡方式吧。

     沈期其實看不慣身邊的事失去秩序,脫落環節(所以他的桌子總是比我整齊一百倍),而這秩序的維持,和對身邊朋友那種無微不至的照顧,可以說是同義的。只是,他的糾正不至於為秩序而秩序,依然是讓秩序為人服務,至少是為在他圈子裡的人服務。所以如果我在飯席間打翻一碗湯,他絕不會對我板臉孔,但會立刻轉過去喝令服務生來處理這個突發事件,指示服務生用餐巾蓋住濕掉的桌布,好讓我的手肘不會繼續碰到那攤排骨湯。有他在,事情處理期間大家已經開始繼續聊天,好像湯從沒翻倒過,我也一點都沒感到什麼不便。

     只是,從服務員的角度,他實在不是個好說話的人。對圈裡人太好,對圈外人就顯得壞了。為了圈內秩序完整,就要嚴厲地要求圈外,來服務、來支持圈裡的需要。沈期的圈裡圈外,好像兩個桶子瓜分一定的總水量,這桶多了,那桶就少了。

     中午在咖啡店裡,小米和雷想分吃一份三明治。當我看到小米點了餐後,沈期又把服務員叫過去,交代他怎樣把三明治分切成兩份時,我忍不住好笑,並想起了以上這一切。這個來自杭州,單眼皮的男孩,他的年紀還比我小呢,卻有一種要照顧自己人的家長氣質。只有在每次看到他對自己人體貼而對陌生人嚴厲,這雙面的開關切換時,我才感覺他畢竟還是很年輕的──他的世界仍然界線如此分明,即使在他有時顯得有些老氣的、很有家長派頭的作為裡,這分明的界線,依然是一個年輕宇宙的特質呀。
 
 
三少四壯集 071118

11/11/2007

分離

     波赫士年輕時,在信裡對一位女性說:「與您分離我已經感覺到身體的劇痛,河流、城市、草叢、環境、日夜都將我與您分隔開。」

     這是愛情奇異的轉化力量。想到空間,空間裡一切可見的事物都成了戀人間的阻隔,沒有東西是無辜的,一幢房子,一片草地,一條地鐵線,一個還不肯響起的手機。

     想到時間,時間也是距離,「下個星期天見」這句話說出口之後,從現在到下個星期天之間的日子,就成了童話公主床墊下的那顆豌豆,它的存在立體地、分分秒秒地,折騰著公主過於敏感的感官。平常不夠用的時間,這時變得過不完──這也像另一個童話故事:被巫婆追趕的故事主人翁,在十萬火急的時刻朝背後丟出一把梳子,梳子落地變成了森林。平滑的梳齒幻化成錯綜纏繞的樹木,無盡的細節衍生,濕潤的樹皮,樹冠葉縫間透下來的天光,腐植土,枯葉裡推著動物糞球的甲蟲,潮氣,蠢動含靈的生命的聲音……。梳子變成的森林阻擾了巫婆,戀人的時間從一分鐘膨脹為一日夜。小與大的相互涵容如此,也許這是為什麼戀愛中的波赫士寫了〈阿萊拉〉──一個關於「包含了世上所有地方的地方」的故事。

     最近看了一部日本動畫片叫「蟲師」,是漆原友紀的漫畫改編的,故事想像世上存在各種一般人看不見的「蟲」,是一種接近光的生命型態。蟲的種類很多,與人類及各種生物共存,但有的蟲類聚集太過,會對人類產生負面的影響,因此就有「蟲師」這樣的人,像醫生一樣,負責治療受到蟲害的人類。有一集說的是一種蟲叫做「擬春」,能在冬天使生物產生「春天到了」的幻覺。當生物走進擬春籠罩的地方,明明是在嚴冬的雪景裡,他看到的卻是花開了,聞到草木的香氣,聽到鳥雀的聲音。在這樣的感覺迷惑下,生物的身體會反射地調整為春天的狀態,乃至流失體溫,幸運者在冬眠後醒來,不幸地便死去。「擬春」的利害處就在於,即便明知是幻,仍然找不出破綻,突破不了身體的反射反應,走不出那幻影之網。

     我一直在拖延著寫孔雀發覺自己愛上了某個人的那一天。我在想那可憐的孩子,該是怎樣被瑣碎所擊敗的。也許那也是類似「擬春」的蟲所造就的幻境。一些無意義的細節,聚集,繁衍,把梳齒變成了難以穿越的密林。

     秋天到了,她聽見過有人做作地說桂花很香,這樣的話她其實聽而不見,那對她而言仍然是世界平板的部分。但,有一個星期天下午,她和他在一家通風很差的咖啡店裡閒聊了半個小時,討論女侍應生寫在帳單上的潦草字跡,到底是「咖啡」還是「嗎啡」。走出店門時,他用一種縱容小孩子般的態度,到對街買了兩個包子給她吃。然後他們便很平常地坐上了計程車,很平常地分開了。

     那時她感到心底有種疼痛的感覺。那是忽然感知到,世上有個她到不了的地方。車行駛去,路與後退的街景,裝在塑膠袋裡焐著手心的包子,一切都使她與他分離,使她清晰地感知著一個,眼下到不了的地方。

     即使已經看過那麼多人的夢境,這一天,才是孔雀認識自己夢境的開始。
 
 
三少四壯集 071111

11/04/2007

海象時代

     愛情可以在世事裡變得寬厚。就像海象累積皮下脂肪來適應環境氣候,愛情也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裡受過考驗而長養出來的呀。

     女孩兒們在一起談論愛情的時候,可不見得都是甜美的。尤其當談論的是別人的愛情。

     究竟,我們想從談論別人當中獲得什麼呢?

     今年春天欺騙了我幾次。終於真正開始變暖的那一天,我和幾個朋友聊到了一對我們都認識的夫妻。他們婚後生活相當幸福,共同致力熱愛紅燒肉與煲雞湯,以至於都胖了不少。

     「我不能接受!」凱兒首先說。「胖成那樣應該對彼此都沒有性吸引力了吧!」

     「不會啦!」阿曼試著開玩笑。「海象跟海象在一起,還是會覺得對方很有吸引力啊!」我明白她是想把話說得輕鬆點,但……怎麼話題會變成動物頻道呢?

     「如果是凱兒的話呀,」小白笑著說。「她不能接受旁邊有觀光客路過、有海鷗和企鵝,大家都會看見他們的胖呀!」

     這是女孩之間非常一般的談話,說完就算了的。

     但到了那天傍晚,談話的內容忽然又在我腦裡復活了。正如恐怖片的邏輯,生前無害的人,死後復活卻變恐怖了,談話也是這樣。有的談話如果當場沒有回應處理掉,事後再想起來,是會挾帶著自責與不滿的殺傷力的。「為什麼不反駁呢?」我問自己。「妳明知道,那樣談論別人的婚姻或愛情,是不厚道的。」

     比較鄉愿的那個我,無辜地回答了:「談話很快就過去了呀。我還沒想到怎麼反應呢。其他人不是也用比較輕鬆的方式,把話題轉開了嗎?」

     我們肩並肩,站在公寓的陽台上。夜晚的蘇州河,現在只看得見一點閃動的波光。河的對岸商場與大樓的燈光,隔著一段距離,看起來很疏冷。我們原本是同一個人,但這時她看起來彷彿比我年幼,大概是我一臉嚴肅、氣鼓鼓的關係。

     仔細探究的話,使我難受的,除了背後議論他人之外,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吧。凱兒的話把愛情變得非常市場,愛情變成男人與女人性吸引力的交換,且這吸引力是用身形標價的,胖了就跌價到底。

     但當時我卻沒提出異議,縱容了這市場化愛情的假設,不受批評地通過了。對於自己那一時鄉愿的責備,才是談話殘留在我心裡、最重的一股壞味道。

     她看出了我的不快,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吧。如果現在回到中午的咖啡店,妳會怎麼說呢?」

     「首先我會說,我們不該這樣評斷別人的愛情。」我還真的就說了起來。「愛情當中還有兩個人在日常瑣事裡生出的依靠與牽繫,不是只有皮相上的性吸引力。愛情可以在世事裡變得寬厚。就像海象累積皮下脂肪來適應環境氣候,愛情也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裡受過考驗而長養出來的呀。健康的愛情就應該是海象形狀的,不是伸展台模特兒形狀的。」

     我一口氣說完這些,沉默下來。她也沒有說話。我們兩個都很清楚,這番話有點賭氣的成分。要不是賭氣,誰會把事情想得那麼理想啊!

     但誰也不想說破了。理想不外一口氣。就這樣吧。不管海象時代會不會來臨。
 
 
三少四壯集 07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