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2007

分離

     波赫士年輕時,在信裡對一位女性說:「與您分離我已經感覺到身體的劇痛,河流、城市、草叢、環境、日夜都將我與您分隔開。」

     這是愛情奇異的轉化力量。想到空間,空間裡一切可見的事物都成了戀人間的阻隔,沒有東西是無辜的,一幢房子,一片草地,一條地鐵線,一個還不肯響起的手機。

     想到時間,時間也是距離,「下個星期天見」這句話說出口之後,從現在到下個星期天之間的日子,就成了童話公主床墊下的那顆豌豆,它的存在立體地、分分秒秒地,折騰著公主過於敏感的感官。平常不夠用的時間,這時變得過不完──這也像另一個童話故事:被巫婆追趕的故事主人翁,在十萬火急的時刻朝背後丟出一把梳子,梳子落地變成了森林。平滑的梳齒幻化成錯綜纏繞的樹木,無盡的細節衍生,濕潤的樹皮,樹冠葉縫間透下來的天光,腐植土,枯葉裡推著動物糞球的甲蟲,潮氣,蠢動含靈的生命的聲音……。梳子變成的森林阻擾了巫婆,戀人的時間從一分鐘膨脹為一日夜。小與大的相互涵容如此,也許這是為什麼戀愛中的波赫士寫了〈阿萊拉〉──一個關於「包含了世上所有地方的地方」的故事。

     最近看了一部日本動畫片叫「蟲師」,是漆原友紀的漫畫改編的,故事想像世上存在各種一般人看不見的「蟲」,是一種接近光的生命型態。蟲的種類很多,與人類及各種生物共存,但有的蟲類聚集太過,會對人類產生負面的影響,因此就有「蟲師」這樣的人,像醫生一樣,負責治療受到蟲害的人類。有一集說的是一種蟲叫做「擬春」,能在冬天使生物產生「春天到了」的幻覺。當生物走進擬春籠罩的地方,明明是在嚴冬的雪景裡,他看到的卻是花開了,聞到草木的香氣,聽到鳥雀的聲音。在這樣的感覺迷惑下,生物的身體會反射地調整為春天的狀態,乃至流失體溫,幸運者在冬眠後醒來,不幸地便死去。「擬春」的利害處就在於,即便明知是幻,仍然找不出破綻,突破不了身體的反射反應,走不出那幻影之網。

     我一直在拖延著寫孔雀發覺自己愛上了某個人的那一天。我在想那可憐的孩子,該是怎樣被瑣碎所擊敗的。也許那也是類似「擬春」的蟲所造就的幻境。一些無意義的細節,聚集,繁衍,把梳齒變成了難以穿越的密林。

     秋天到了,她聽見過有人做作地說桂花很香,這樣的話她其實聽而不見,那對她而言仍然是世界平板的部分。但,有一個星期天下午,她和他在一家通風很差的咖啡店裡閒聊了半個小時,討論女侍應生寫在帳單上的潦草字跡,到底是「咖啡」還是「嗎啡」。走出店門時,他用一種縱容小孩子般的態度,到對街買了兩個包子給她吃。然後他們便很平常地坐上了計程車,很平常地分開了。

     那時她感到心底有種疼痛的感覺。那是忽然感知到,世上有個她到不了的地方。車行駛去,路與後退的街景,裝在塑膠袋裡焐著手心的包子,一切都使她與他分離,使她清晰地感知著一個,眼下到不了的地方。

     即使已經看過那麼多人的夢境,這一天,才是孔雀認識自己夢境的開始。
 
 
三少四壯集 07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