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7/2008

令你想起前世的地方

     即將要看到自己前世死法的時候,她沒有睜開眼睛。對的她是閉著眼,但她在夢裡還閉著第二重的眼。她靜靜地等待,等待那個景象過去。

     羅馬尼亞小說家馬內阿回憶錄《流氓的歸來》裡,有這麼一句描述紐約的話:「這是一個令你想起前世的地方。」

     馬內阿,1936年出生在羅馬尼亞,是個猶太人,納粹時代被送進烏克蘭的集中營,戰爭結束才回到家鄉。在共產體制下的羅馬尼亞生活多年後,馬內阿於80年代後期離開了祖國,到美國定居。

     馬內阿所謂的前世,其實隱約意指到美國以前,他在舊大陸的人生。紐約確實是新大陸上陳舊的一個城市,磚造的建築有舊大陸的影子。但我覺得這句話,不考慮作者的背景與前後文的涵義,也是有意思的:「一個令你想起前世的地方」。紐約市以其終年霧灰的空氣,煤黑的建築,嗜穿暗色衣物的行人,從哈德遜對岸回眺曼哈頓時那由高樓組成的超現實景色,確實有機會蟬聯奇幻的前世之都。

     飛機艙也讓我想起前世。它低頻率的震動和噪音,很容易讓人在睏倦中接上夢境。一坐下便昏昏然睡著,醒來已在另一個城市清冷的深夜,機場外排班計程車,高架橋的燈光,日常而生疏,有種玄機暗藏之感。

     《前世今生》那本書最流行的幾年,莎莎和她的妹妹按著從書裡看來的步驟,照著執行了一次催眠。催眠者是莎莎,被催眠者是她的妹妹。莎莎負責念出書裡催眠者的指令,妹妹照著她的引導閉上眼、放鬆、走進夢與醒模糊的地帶。莎莎說,按著書裡的描述,被催眠者會看見自己前世是誰;看見一些今生和你關係密切的人,比如父母啦、情人啦、兄弟姐妹啦,他們前世跟你的關係;最後,還會看見前世是怎麼死的。

     莎莎說那真是一回奇特的經驗,雖然被催眠的不是她,但她看見妹妹的表情,隨著她念的催眠指示而變化:看見她閉著眼在笑,彷彿正見到令她高興的人或事;當莎莎念到最後一部分的指示,「當我一拍手你就會醒過來」時,她看見妹妹的睫毛在顫動,彷彿快要睜開…就要醒了,就要醒了,飽滿地在夢的邊緣等待,就要回到這個世界的天光裡來了。

     妹妹醒來後,詳細對莎莎說了她在夢裡的經歷,說她們姐妹在前世已經認識,是美國西部牛仔和酒吧老闆娘的關係。莎莎問妹妹,那妳前世是怎麼死的?妹妹說,即將要看到自己前世死法的時候,她沒有睜開眼睛。對的她是閉著眼,但她在夢裡還閉著第二重的眼。她靜靜地等待,等待那個景象過去。於是前世死亡的秘密,在她閉著的眼前演完,像一場沒有人看的電影。


三少四壯集 080427

4/20/2008

火宅

     孔雀的母親偶一回頭,便迎上孩子臉上一個全然敞開的笑容。那一瞬間,她們不用語言便交流了。

     孔雀的母親在一個春季的下午走出家門。那並不是一個經過挑選的日子,出門的念頭幾乎是突如其來地發生。

     許久以來她覺得生活不大對勁。婚後的生活跟她想的不太一樣,孩子也跟她想的不太一樣。她很希望孔雀可以跟她再親近點,再像一點。她常給孔雀穿有蝴蝶結裝飾的衣服,她喜歡那些女性化的小設計,她小時候並沒有那樣的衣服穿。但孔雀那孩子少有表情的臉孔,無性別的身體,缺乏小女孩式的可愛,在那些衣服裡看起來反而怪。孔雀的母親試過給孔雀編辮子來改進她的造型,還是不成功,這讓她覺得很挫敗。孔雀對母親給的所有造型都是順從的,但順從中的漠然,比反抗更令母親覺得像個傻瓜。

     後來回想,孔雀的母親覺得孔雀還不會說話的那年,是她和孔雀最親近的時候。她在廚房忙,把孔雀放在嬰兒床,床推到廚房的門口,常常她一轉頭,就會看見孔雀對著她笑,無聲但高興地笑。

     有時候,重新遇見一個眼神,要經過很多年。孔雀的母親離家後,在娘家親戚的幫忙下開了一爿花店,自理生計。她恢復單身,謹慎而恐懼地在世間行事,也謹慎而恐懼地錯過許多事。她離了婚,開過分店又關了分店,她遇過黑道勒索,遇過電話詐財,遇過追求者和疑似為詐財而來的追求者。這許多事都遇到過後,轉眼她已過了五六十歲。她的頭髮微有白絲,她的臉有很深的法令紋。

     一個夜裡,孔雀的母親夢見一場大火。她走在巷子裡──就是孔雀總被老樹的氣味吸引的同一條巷子。但孔雀感覺潮氣的地方,她卻感到一陣燥熱襲來,抬頭一看,一戶鄰居的房子正竄出濃煙與火苗。孔雀的母親大吃一驚,趕忙回頭,但她家也已經失火了。她瞇起眼,透過竄著火苗的窗格子往屋裡望,想看看有什麼財物損失,卻驚異地發現,屋子裡有人。再仔細看,那人正是她自己,梳著她在七○年代梳的那種蓬鬆的髮型,穿著她當年的碎花布洋裝,皮鞋,手裡拿著她那時日常外出時常挽的一個手包。屋裡的她像個紙娃娃般地,安安靜靜又徹徹底底地,燒毀了。

     倘若是現實裡發生了火災,孔雀的母親一定會嚇壞的,但夢中的大火並不可怕。她看著火焰的毀壞性力量,反而有種奇異的、清潔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渾濁的鬱積的東西,正被一鼓作氣地銷毀。

     以下是孔雀的母親醒來後忘記的部份。

     當夢裡一切有形的事物都在火光中消失之後,孔雀的母親沉入火光漸滅,夜晚般暗下來的空間。視覺適應之後,她發現孔雀正坐在夢的角落,開心地笑著。那樣的笑容很多年前孔雀的母親看到過,當時孔雀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在廚房門口的嬰兒床裡坐著,孔雀的母親偶一回頭,便迎上孩子臉上一個全然敞開的笑容。那一瞬間,她們不用語言便交流了。她手上還拿著待切的蔥,蔥新鮮的綠色沁出水來,散進空氣裡,她遲遲不能將眼光從孩子的臉上移開。


三少四壯集 080420

4/13/2008

     夢裡他聽見一棵樹對孔雀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就是這樣存在著,就是這樣消失了,沒有關係。

     老古對孔雀說,妳總在別人的夢裡行走,什麼時候讓人進妳的夢境去?

     一到四月,雨下個不停。這濕潤的季節也是樹木抽芽生長的時候。孔雀小時後住的巷子,有許多老樹。一到雨季,潮濕的水氣裡飽含樹皮與芽葉嫩尖的味道。第一天下雨,茄冬樹細碎的穗花落了滿地,還是活的,還沒有完全與母體分離,在地面新鮮地青綠著。第二天下雨,更多的穗花落地,巷子的綠地毯又鋪厚一層。第三天以後,味道就變了,剛落地時的新鮮香氣不再明顯了。孔雀放學時總會走過這樣濕潤而充滿植物芳香的巷子,樹的母體與落英還在彼此對話,孔雀覺得被包裹在那些對話裡。許多幻肢在呼應著母體的夢,許多落葉還在樹蔭下光合作用。

     那時孔雀還是個小學生,放學回家要排路隊。她的同學一出校門就鬧開了,拉頭髮,扯書包,喊對方最不願意被叫的綽號,拿裝便當盒的袋子互相甩打,尖叫。他們踩踏在澤濕的、感覺像要生出苔蘚的路面上,東竄西竄,大聲喊叫。他們是如此無懼於發出聲音,施行創造與破壞,彷彿他們都是神祇,宇宙是他們空盪盪的遊樂場,隨便幹什麼都行。孔雀無法像他們一樣。在這樣的雨天裡,樹木的存在會蔓延到空氣裡。那高密度的、無形的存在,難以忽視。她吸進帶潮的空氣,心臟隨時要漏跳一拍似的,被大氣裡太多的訊號觸動了。

     那時她還說不出這樣的形容,後來她會說像是走在樹的夢裡。

     它夢見才剛開展的雨季。雨季過後還有更多的雨,這將是颱風頻仍的一年。在夢裡它接上遠方的海洋的鹽味,鹽味裡一隻信天翁漂浮在洋潮匯流的海灣上空。孔雀知道那是樹的預知夢,它甚至預知了自己的死亡。信天翁折返南方的冬天,有人將要帶來政府公文和電鋸,把它的枝幹都鋸掉。他們說為了拓寬馬路,要把這棵樹遷到森林公園裡去,銅像旁邊的位置。但樹已經知道,它將無法在這場遷移裡生還。

     第二天路隊長向老師報告,孔雀一出校門就脫隊,她在一棵樹旁停下來,不走了。路隊長威脅要記她名字,她只是不理。

     老師已經存了四筆關於孔雀這個孩子的奇怪行徑。在老師心目中,一個孩子有了五筆以上的紀錄,就值得她給孩子的父母打電話。老師的腦子裡有這麼一個帳本,紀錄班上每個孩子值得嘉獎的行為、需要糾正的行為。但老師的帳本並不是用excel檔案做的,這些紀錄的累加,也並不總是以一加一等於二的算式進行。有些事情被放大,有些事會被縮小,有的一件就有五件的效力。

     老師的電話接通孔雀家的時候,孔雀的媽媽正整理行李,要離開這個家。這通電話,像是最後一件塞不進皮箱的什物,她再也處理不了了。孔雀的媽媽木然地聽完老師請她去學校一趟,談孔雀最近行為的要求,木然地同意了老師提出的時間。掛上電話後她提著行李走出家門,第二天她沒有去赴老師的約,也沒有回來。

     老古對孔雀說,妳總在別人的夢裡行走,什麼時候讓人進妳的夢境去?這樣說時,老古正在做一個關於南國雨季的夢。夢裡他聽見一棵樹對孔雀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就是這樣存在著,就是這樣消失了,沒有關係。


三少四壯集 080413

4/06/2008

鯊魚般的香

     孔雀驚異地想,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但又同樣驚異地注意到,自己竟然用這種寫回憶錄般的時態在思考。

     孔雀站在一個逐漸成形的夢的邊緣。從黑暗中幽微地浮現、靠攏過來,一道像鯊魚般巡游的香氣。

     她看不見它,但感覺它的存在,它的每一次迴身,無聲的挪換位置。孔雀屏息等待,等香氣越來越靠近,對它多疑的偵測,按兵不動。有時它彷彿遠去了,最後一點難以察覺的餘香,在空氣裡徹徹底底地散失了,孔雀還是等著。它又從看不見的潛流躍出,幾乎重擊在孔雀臉上,貼得那樣近,一閃身,依然是在遠處。那奇異的,反覆游移不定的香味。

     第三次消失,孔雀抓住了它躍出的瞬間,她放開自己,忽然地被它所吞噬。於是,她便在夢裡面了。

     夢裡是一個市集,彌漫著香料的味道。但都不是新鮮的香料,已經被加工製成生活用品:馬鞭草是在沐浴乳裡時的味道,玫瑰是在護手霜裡時的味道,薰衣草是茶包裡的,橄欖是洗髮精的。拉拉的夢總是由氣味開始。就像有些人的夢總是從味覺開始。有一次孔雀必須鑽出一塊巨大的紅燒肉,才能著陸在一位美食作家的夢裡。她頭下腳上、由肥肉而瘦肉地穿完了這個油膩的入口,發現自己落在一塊比最瘦的瘦肉還要乾燥貧瘠的地面上。

     也許是因為,拉拉睡前總是用各種有香味的東西覆蓋自己,所以才會有這種夢。她在身體上抹凝膠,她在臉上塗有晚香玉萃取物的面霜,有時她還會點精油或薰香。她做這些時是無意識的。只是像天冷了多穿幾件衣服一樣,不停向上疊加著氣味。

     第一次進入拉拉的夢時,孔雀被夢裡豐富的味道吸引了。她採了好幾袋的樣本──在夢裡她用迴紋針便可以採集香氣,別好裝進封口塑膠袋裡保存。但現在孔雀已經很熟悉這一切,在她眼裡,那些睡前的塗塗抹抹相當浪費時間,最後也只是夢境的一層無關緊要的鋪墊。孔雀看事情的角度跟拉拉不一樣。拉拉在乎的是醒時的時間,如何照顧好身體和臉孔,做好工作,趕晚上的約會,孔雀只在乎落到夢裡後還會起作用的東西。拉拉由醒往夢看,孔雀卻是由夢往醒看。因此她不理解拉拉何必召喚那麼多種氣味。惡夢要來的時候,香氣也保護不了她。

     但這次孔雀錯了。拉拉還是被香氣保護了一回。拉拉第一百零一次作了那個從高處跌落的夢,夢裡她總是死命地攀附在玻璃帷幕大樓光滑的表面,白色的雲的倒影在大樓表面悠悠行過,拉拉想她摔下去必死無疑。

     但這時她聞到一種香氣。一股古老的甜香,好像香氣的存在超過了拉拉她個人的歷史,甚或是城市的歷史,人類的歷史。(這時孔雀聞到的只是拉拉睡前的牙膏味。)拉拉不自覺的鬆手了。大樓消失。拉拉也沒有摔到地上,她就像香氣一樣地飄浮在空中。

     拉拉醒時什麼都不記得了。但從此她再也沒有作從高處跌落的夢。

     孔雀驚異地想,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但又同樣驚異地注意到,自己竟然用這種寫回憶錄般的時態在思考。牙膏的味道挽救了一個惡夢,這是她做為夢的修補師頭一回碰到的事。她開始想,也許拉拉和自己沒有那麼不同。拉拉那些瑣碎的生活細節,也具有神奇的功能,雖然只對拉拉一個人有效。當救贖需要現身的時候,它會以最簡單家常的方式出現,使人在關鍵的時刻,成為自己的拯救者。

 
三少四壯集 08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