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4/2004

拆房子

我喜歡的英國小說家哈尼夫.庫雷西這樣說:「愛上一個人很容易,只要讓步就行了。」他真詐。在這個句子的末尾以一個句點停頓了。他沒說出來是什麼樣的讓步。對愛上的對象讓步嗎?也許是。像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裡馬歇爾對希爾貝特那樣的讓步。但更大程度也對自己的讓步,對心目中那理想的原型愛情想像讓步,讓它變成一個可能在這個世界裡實現的事。形式向內容讓步。假設對現實讓步。「絕對應該如此」對「怎麼就這樣發生了」讓步。於是就可以愛上一個人。

颱風將來的某一日,我在一面山的位置上讀小說。那與各種層次不同的褐色、黃色拼湊而成的一整座山的綠色,無所遮蔽幾近奢侈地曝照在眼前。你真要感覺它是活的了。那巨大的體積上任何一點都是活著的。樹在搖動,山的輪廓因而微幅、沉緩地變形著,不久幾乎全然靜了下來,颱風可能就這樣離開了吧。我忽然有種想靠近某棵巨大的樹的慾望,仰望它巨大的伸展的枝葉的傘蓋。不是那些受了圍牆圈囿的路邊樹,它的樹根不是老在水泥下水道蓋板的阻礙下停止了生長的,一真正的,山裡的樹。樹皮上滲著前夜的露水與山裡的霧氣。我好像真的可以看到這樣一棵樹。然後奇怪地意識到,心裡怎會有這樣,一株理想、原型的樹?又為什麼,毫無道理地在這麼個早晨,久違了似地想念起它來。
最近,家附近的一間日式木構平房給拆除了。那是我小時候有記憶以來就存在的一幢屋子。我現在想不起小時候看見它的樣子了,應該也是有過極宜人居的時期。但是後來,在週遭陸續蓋起水泥公寓後,它就一味地破敗下去了。窗戶破了,用硬紙板糊上。瓦片掉了,磚頭壓著黑色塑膠布蓋上。木柱上的綠漆剝落得極厲害,幸而那種老房子的綠漆剝落起來還是很好看的。院子裡的草木當然是沒人修剪,也就有些樹芽長到牆頭上去,從裂縫鑽出來,又把裂縫掙得更大了。到底有沒有人住呢?偶爾夜裡經過還是會看見裡頭透出亮光。不知道是誰在居住或看管著這房子。彷彿放棄了,彷彿認識到房子在蓋好之初也同時俱來著朽壞的力量,遂對那力量讓步了似的。
後來終於拆了。
拆起來真是很快。一天下班的時候經過,發現屋頂已經去了大半。再過兩天,就只有一塊空地,隔日就圍上了工程用的鐵皮圍籬。
那個夜裡我經過,發現房子已經不在了,什麼都沒有了。我驚奇地看著月色照在空無一物,黝暗的土壤上,有一種淡淡的,冰涼的感覺。然後我又驚奇地看見,空地的角落有一株巨大的樟樹。那樟樹一定有四層樓高,與周遭樓房毫不搭調。彷彿它是一夜之間突然出現的。它在風裡的搖擺,無聲,沉著而有力的,幾乎對那些水泥房舍的平庸構成威脅。我從來沒注意到那裡有這麼一棵樹。
也許是因為從前那平房在的時候,遮蔽了部分的視線,遂使那樟樹不顯得那麼高。平房消失它便暴露了出來。

忽然我想起另一位小說家艾柯筆下,擁有說謊(或編造夢想)天賦的波多里諾,對拜占庭大臣尼塞塔坦白自己愛上帝國皇后的一段對話。神聖羅馬帝國的腓特烈大帝是他的養父,他卻愛上只大自己兩三歲的皇后貝阿翠絲。這不可能的戀情折磨了波多里諾多年,直到有一天,他在戰場上救了他的大帝兼養父,把他帶回了皇后的面前。在以救夫恩人的新身分見到皇后的那一刻,他的戀情突然轉化了。
「我突然了解,救了主子的命之後,我也償清了我的債務。不過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我已經無法再自由地熱愛貝阿翠絲。於是,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愛她了,就好像一個傷口結了疤。她的目光在我心中喚起美好的回憶,但是已不再令我顫抖。我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待在她的身旁而不會感覺痛苦,離開她的時候也不會再受盡折磨。我無疑已經完全成人,年少的熱情已經在我心中沉睡。我並沒有因此而覺得難過,只有一股輕微的懷舊。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沒有保留而咕咕大叫的鴿子,只是現在求愛的季節已經結束。所以應該動身了,前往大海的另一邊去吧。」
那個聽著波多里諾告白的拜占庭大臣尼塞塔評論道:「你已經不只是一隻鴿子,你已經變成了一隻燕子。」
「或是一隻鶴。」波多里諾這樣加上一句註解。
彷彿從家禽變成了候鳥,意識到天空那樣大。拆掉了房子,樹便顯得高了。我在想或許一切關係都牽涉了讓步,像一棵被房子遮掩的樹,將自己降格到庭院的角落。然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悄悄發生了轉化,做好了準備。也跟開始的讓步一樣容易地,有一天房子拆了,忽然便在打開的天空底下,遍照日光,遍照月光。

6/17/2004

夜奔

有時在夜間走過小巷,晚到人車靜寂的時刻,會看到柏油路面上小小的暗影跟你一樣行路匆匆。牠們的顏色與路面十分接近,你必須憑藉牠們背翅對路燈光線的黯淡反照,辨認出那些以一微小的弧度凸起在路面之上,且迅速移動著的身形。
一個夜晚有幾隻蟑螂試圖橫越巷子呢?有的看起來是打算從左邊的樓房遷徙到右邊的。有的從右邊遷徙到左邊。不知牠們各自是遵循怎樣的遷徙召喚。好像從來沒看過兩隻蟑螂在路中間停下來,用觸鬚彼此心電感應一下,交換住家情報之類的。(可能牠們很不屑吧:「哼!螞蟻才幹那種事。」)難道牠們當中流傳著某種蟑螂版的《Taipei Walker》,知道哪裡有什麼吃的,運用的是什麼樣的嚴選素材…?不然兩邊都是尋常公寓人家,幹嘛冒著被機車輾過的危險,巴巴地爬出圍牆,往對岸投奔而去啊。

法藍向我講述他的遭遇時,我腦中出現的就是這幅蟑螂夜奔的畫面—僻靜的暗巷裡,零星地,從黑暗牆角爬出的蟑螂,各自朝向相同或相反的方向,匍伏、偵查、迅速前進。中途有幾隻在這遷徙的途中陣亡了,死於跟牠們選在同樣的時間穿越路面、且不大理會其他物種的人類腳下。法藍從倫敦來,住進台北某飯店,很不幸地發現飯店老舊得不符預期,並且以他拿下了眼鏡後、不甚銳利的眼角餘光,瞥見牆角有個東西在移動。那時他背反了他「旅行時應隨遇而安」的信念,想:「夠了!如果是蟑螂,我立刻搬出這家飯店。」幸好在戴上眼鏡,恢復視力後,他發現在牆角挪動著的不是蟑螂,是一隻大蜘蛛。
為什麼蜘蛛就比較無所謂,蟑螂卻會讓人立刻搬家?我自己也是那種,一發現有蟑螂出現在房間裡,就只好把整間房間讓給牠,帶著小說、茶杯、枕頭去逃亡的人。到現在我也無法解釋,幹麼那麼怕蟑螂。會飛的,無聲無息突然出現在角落裡的,巨大油亮的,介於幼蟑與成蟑之間因此背上有著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紋路的。半夜裡你從睡夢掉了出來,覺得喉嚨乾澀,到廚房去倒一杯水,打開燈,牠就在那兒,在地板拼花瓷磚的正中央。你一下子醒了。牠也醒了,醒在一個乍亮的空間裡。那令牠感到安全的黑暗被一下子抽走,所以牠也嚇得呆掉了。有幾秒鐘你們就那樣對峙著。牠的觸鬚以一種尖銳的緊張感僵懸著不動,顯然也在等待與觀察。
你想,從門口走到茶壺的路徑是安全的嗎,你的落腳點跟牠的距離是夠的嗎,牠會不會驚慌失措中弄錯了逃走的方向,結果反而撞上了你(這是我一次不幸的親身經驗)。你們心裡想的事情可能是一樣的,都想不計一切與對方保持距離,卻不知道能不能信任對方保持冷靜。不知道你開始動的時候,牠會不會知道該往什麼方向前進,才不會爬上你的腳。或者牠會不會—更糟的情況—忽然就飛起來了。

當你終於下定決心,一步踏上廚房的拼花地板,牠彷彿,也下了決心似的,掉轉頭狡捷地溜進流理台的下方了。於是你鬆了一口氣,在警戒中完成倒水的動作。你們像一對住在同一屋簷下的怨偶,小心翼翼避免自己的路線(或視線)與對方重疊。並且在房門關上後,如釋重負地,努力忘記對方的存在。
父親每次目睹我因在房間發現蟑螂,而開始進行抱著枕頭小說毯子茶杯的大搬遷,總是覺得我很荒謬:「這麼大的人還怕蟑螂!」這是我在他心目中,仍是個小孩子的諸多事證之一。其實,真的不是大小或力量的問題。我確實無法解釋為什麼蟑螂具有讓人類頭皮發麻的特性。是因為牠比我們城市生活空間裡所能夠見得到的大部分昆蟲,都來得肥大嗎?是因為長相嗎?是因為牠突如其來的出現,讓我們想起自己並不真的擁有這個空間,即使你付了房貸?
這種無理可說的恐懼,讓我想起克拉克的科幻小說《童年末日》。那些接管了地球,帶來世界和平,有如神祇一般的外星人,一開始神神祕祕的,不肯讓人看到他們的真面目。後來人類才發現原來這群救世主們長著黑皮膚,尖耳朵,長尾巴,換句話說,就跟西方傳統認知裡的魔鬼一模一樣。為什麼沒見過外星人的人類祖先,會創造了跟他們一個樣子的撒旦形象,並且環繞著這個形象,不斷繞射各種恐怖的幻想呢?幾個世代過去,當這群外星人在為人類創造沒得抱怨的和平與文明之後,也將地球導向終結,人們這才理解,他們的祖先之所以對撒旦形象那麼地恐懼,並不是因為他們有在這些外星人手裡栽跟斗的實際經驗。令人恐懼的事,不是發生在歷史上,而是在未來。前代人類不理性的恐懼,乃是從末日而來的反響,迴蕩在過往歷史的每一個時刻。—這真是我看過最嚇人的推論了,似乎暗示著我們的種種沒道理的恐懼,說不定不是源自童年被嚇到的經驗,而是未來將會發生的恐怖事件的回音。也就是說,以後還有得怕呢,現在只是先預習而已。
我絕對不希望未來發生什麼跟蟑螂有關的大事件。即使如此,當牠們在夜間穿越巷弄,進行著不知為了什麼目的的遷徙時;當我在夜間的路面,看見那些小小暗影,而緊張地與牠們保持距離時,我想我在牠們眼裡可能也不過是另一物種的夜間活動者。攜帶著與牠們身上病菌量相當的煩惱或慾望,朝向不明的方向投奔而去。

6/10/2004

照顧

我懷疑我的身體已經受到工作場所秩序的馴化,生病竟然極為準確地挑中禮拜六禮拜天。在星期六的下午開始發寒,溫度上升,昏睡,到星期天的下午開始退燒,下床活動。眼看接下來的星期一又可以正常上班,毫不影響。只是平白犧牲了週日在朋友家的一個聚會,前一天我還跟她去了遠企叫她要買我喜歡的那種起司呢。(這會不會也是一種被工作養出來的習慣?每次開會前都要先指定好,雙方該做好的準備工作,免得會開得沒效率又冗長,現在連去人家家吃個點心都…)

因此這個週末就陷於原因不明的微燒和昏倦之中。但我還是不甘願就此這樣浪費掉兩天不必接電話、公文不會在你離開座位時忽然一整疊地出現在桌上的時間。結果便是我在書桌和睡床之間不停地往返。坐在桌前讀了幾頁小說,開始覺得頭昏,就又回到床上去。躺了一陣,醒來,再回到書桌前,到實在坐不住了為止。睡不著也讀不了書的時候就躲在被裡,努力想把幾條混亂的思考路線整理在一起。這樣兩天下來也算是讀了一本半的小說。還讀了一點克莉絲緹娃和德勒茲——想試試平常讀不懂的書,頭腦發熱的時候會不會比較讀得懂。
和我居住在同一空間裡的我媽,似乎沒注意到這整個過程。我媽之不會照顧人也真是一絕了。有一次我早上一起床鬧胃疼,她劈頭訓我一頓,嫌我三餐不正常、肉吃得少了缺油脂。接下來竟然問:「早餐要吃什麼?泡麵好不好?」這件事讓我對自己生病時能從媽媽那裡得到怎樣的保健照顧,徹底死心。其實我媽並不是不關心。而是近年她對我變得比以前放心了,於是,真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地,連帶好像一點都不覺得我生起病來會有什麼大不了。胃痛?小事!應該可以照樣吃泡麵吧。於是這個週末我從我媽那裡得到的最大照顧,就是她頻頻過來問我要不要離開床鋪,起來看綜藝節目。
其實這麼點小病,休息兩天也就好了。自己也還是可以起床倒水,量耳溫什麼的。這種時候「照顧」並不是具體真實的需求,而是一種心理的作用。在生病的時候,你並不真的想那麼懂事地配合上班時間,而比較想讓別人來配合你。這就是麻煩所在。因為這個世界並沒有附這樣的保證書。就人類所知,應該是沒有人在出生前給你宣讀過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權利與義務,告訴你如果這個世界不如預期,你可以循怎樣的管道上訴吧。而且即使它沒有附帶這樣的保證跟宣告,你還是不得不、不知如何地就給生到這世界上來了。

星期天早上,我懷著「希望一起床就健康了」的念頭醒來,卻又昏昏地倒回床上。不知是幾點鐘,我媽進房間來把我叫醒,要我到客廳跟她的朋友打個招呼。然後我才想起剛剛在睡夢中斷斷續續地聽見,房門外頭媽媽跟阿姨們的說話聲,話題顯然環繞著我和我的姊妹們。阿姨們說著「女兒好能幹啊」,「好漂亮啊」這樣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讓我媽高興的話。即使不在場我也能想像,我媽正拿出照片,以及…(這是最恐怖的部分)我的書。那時我就該有預感了,我媽是不會讓我繼續蒙著頭睡,把那些讚美當成電視機裡的聲音的。果然不一會,我媽衝進房間,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要我出去打招呼,無視於我睜不開的眼睛,但是沒有忘記叫我「搽點口紅」。我像一個拗不過任性孩子的老人那樣嘆著氣說:「哎,妳真不懂事。」
她離開房間、回去招呼她的朋友時,我換上T恤,坐在床邊,看著自己即將走出去的房門。那時我感覺門外的世界像是個樣品屋,展示理想美好家庭生活與人際關係。不到五分鐘我就會走進那個樣品屋,她們會對我很好,溫情地對我說上許多讚美的話,我媽也會很開心。但此刻為什麼我看著房門,覺得走出去那麼艱難。
終於我還是出去了。在我健康一點,心情也還可以的時候,這些事我雖然不喜歡,但做起來會輕而易舉些。也許太輕而易舉了,以致於幾乎忘了,那裡面牽涉到多麼複雜的心理機轉。那樣的場景,流動著我媽的期望,人生價值的標舉,滿足與被滿足。她們走了之後,我便累極了。中午想吃義大利麵簡單拌點罐頭的番茄羅勒醬。媽替我把麵下了鍋,我回到床上,又怕她把麵煮過頭了,或是忘了過冷水,還是自己回廚房去動手。那時我忽然意識到,對媽媽而言我其實是個多麼不好照顧的人。為什麼生病的中午非得想吃一碗義大利麵呢?如果是稀飯,我媽不是可以很好地打理嗎?想被照顧的困難,難在到要讓照顧以你希望的形式,發生在剛好的點上。可這是個希望紛雜多元的世界,你已經不能什麼都不做地等著被照顧了。你還得付出點努力,給線索,引導那個照顧你的人,教他怎麼做,才能讓你希望的照顧發生。跟準備開會一樣。
下午,耳溫退到三十七度四時,我打開了電腦。
連上MSN,在線上遇到我的朋友阿涼,告訴她生病了的事。不久她給我送來鼎泰豐的炒飯。
於是這個生病的週末,我終於還是好好地被照顧了一次。

6/03/2004

堂皇迷戀

時間甜蜜而詭詐,在迷戀中你就比較甘願地對它繳械了。把自己變成一個,不那麼像自己的人。或者那從來便是我,只是若不藉由對另一個人的迷戀,就無從現身。

我以為愛情當中最為精采的,乃是迷戀乍現的時刻。

存在著各種的關係。有的你只能靜靜坐在他身邊看一場電影。有的只宜在夜間的酒館裡相遇。有的必須是長距離,久久收到一封簡訊。有的是壓抑的,在e-mail裡用表情符號曲折表徵不可指稱的情緒。有的你總是在挫折的時候想起他但絕不能在那時候打電話給他。有的你可以隨時安全地見面但永遠不會絕望地想念。有的理解但不靠近。有的靠近,但別想理解。這許多的關係都是部分的。但部份也就代表了全體。

我們總是容易忘記,愛情乃是一種命名。於是它就跟所有的命名一樣,既構成意義蛛網裡不可少的一個端點,也遺漏著更多的空白。克莉絲緹娃:「由於想要命名所有的東西,他便碰上了……不可名者。」用愛情去命名一種關係的危險是,永遠會有更多的無以名之。那時你是為維護愛情這符號的有效性,而轉過頭去視而不見呢?還是束手無策坐視符號系統的崩潰?

所以,我恐怕沒有辦法好好地談論愛情。尤其當它老是跟幸福,婚姻,人生的出路之類過大的題目連結對舉。許多的戀愛發生了。許多的依賴,不安,與憤慨被偽裝成愛。但是如果把那些關係,還原到最小的單元,往往只是肇始於迷戀的時刻,那突如其來的,很可能是恍惚的一現。這樣乍現的迷戀值得我們更誠實的對待。它應該更堂而皇之。如果它是短暫的那麼它的短暫應該被尊重,不該被人類對付時間的種種策略所扭曲,不該被生活的布局,對易逝事物的焦慮恐懼,甚至不該被性,所延展。愛情是一種命名,迷戀是命名還來不及發生的時刻。

迷戀近似一次出發旅行。一種忽然掉進你生活裡的動機。一個向量。為一次迷戀而開始的一些新嘗試,比如說衣服,忽然開始換一種方式打扮自己了。今年春天我狂熱地愛著一條極細身牛仔褲,一件平領寬袖的黑色絨上衣,白色麻質圍巾。於是對一個人的迷戀也重疊了這些自我的裝飾,也等同身體與這些織品之間的關係。甚至後者要比前者更為直接而感官。每天你把自己放進這些織品裡,成了那個形狀,穿著這個新的自己出門,與從前微妙地不同著。向來不買也不戴戒指手環的我,從抽屜翻出之前親族送的一條銀手鏈來,開始天天戴了。(是因為他稱讚我手腕好看嗎?)那是手感沉重得十分舒服的一條手鏈,掛著一個可以打開的墜子,裡頭是個錶。中午吃飯時小芝注意到了,詭祕地,以為墜子裡嵌著相片而笑著問了:「是哪個honey呀?」我打開給她看:「是時間啊。」

避免將迷戀的事端擴大

時間甜蜜而詭詐,在迷戀中你就比較甘願地對它繳械了。把自己變成一個,不那麼像自己的人。或者那從來便是我,只是若不藉由對另一個人的迷戀,就無從現身。自我如何容納、及回應,對一個人的想念,每一次都不同,每一次也都重新構造,定義自身的性別。那是迷戀遊戲最精華的部分。彷彿目睹自己的化身,在眼前輪迴轉世。因緣俱足之時,便帶出潛藏在內裡,連自己都不熟悉的那些質素。既是我,又不是我。像尼采說的那樣,「透過與我們自身相異的他人和靈魂去生活。」

但無論如何,避免過多的命名。避免將迷戀的事端擴大,朝向愛情、以及愛情那強大的解釋系統威脅要吞併涵括的一切。恐怕迷戀這令人戰慄的快感,成立的條件是:認識到所有關係,本質上都是荒涼的。絕對要避免讓「他喜歡我嗎?」的疑問句變成一種貪婪。避免想要從荒涼之地採收什麼的愚昧想法。看清了那荒涼,卻還置身其中。繞著囚禁虛無之獸的圍籬行走,聽牠的呼吸。一種與絕望隔鄰的歡快。

所以迷戀的人不會是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眼裡沒有荒涼。她是朝向最飽滿,華美,炫目的愛情想像而獻身的。也不會是白流蘇,她算計得太多了。可能是,對的,很可能是川端康成《舞姬》裡的矢木波子。

二○○四年夏天我會忽然愛上一個跟我活在不同時間裡的人。並且持續到二○○二年。(迷戀的時間不是線性的。它是像下黑白棋那樣,一發生就把前面的時間翻盤,整局皆白。之前你認識他的每一天遂都變成是迷戀著的。)可是他會是非常地遙遠。在我覺得應該會收到訊息的時候,e-mail信箱裡只有廣告信。然後在完全不期待的時候,忽然來了不知是什麼意思的簡訊。這就使得關係的現實部分脫離了迷戀的時間軸。這就使得他的存在彷彿只是幻影。我彷彿只是面對一堵潔白的牆,很容易可以打上心裡的影子戲。

神祕又可畏的自由

話說回來,一切關係都有做為幻影的部分,以及從現實傳來的回聲。關係一開始大多是你對一個人的想像,之後適度地以他的回應為支架。你本來以為他是那種對細節極挑剔講究的人,卻發現他竟全然不介意一杯沒出味道的茶;本來以為她安靜甜美,卻發現她在某些時刻變得暴怒煩躁。想像與現實相互校對,一種關係於是逐漸地成形了,最終得到了命名。可是在某些長距離的關係裡,回應沒有接上來,在預期的節點上失蹤。命名於是無法成立了。想像的部分吃掉了現實,漸漸地它也不再需要現實的支架了。它成了一趟朝向幻影的旅程。「我就是為幻想而活著的,以幻想為目標而行動,也因為幻想而受到了懲罰。」《奔馬》裡的少年勳是這樣說的:「我希望有,不是幻影的東西。」我多麼仰慕勳這個角色啊。他本是個迷戀著幻影的人,最後在幻影裡創造了真實。他打開了一條不存在的通路,看見一輪不存在的旭日。

有一天我想我應該開始一趟旅程。我開始想我該到哪裡找到他。應該是不顧一切的,帶著一點對日常責任的背信。然後我意識到那簡直是不可忍受的惡形惡狀,試圖將現實往幻影裡收納的粗暴手法。正相反,或許我應該踏上的是一趟背反的旅程。即是盡一切可能迴避撞見幻想在現實裡借用的投影。不是靠近而是遠離,像相斥的磁極那樣保持距離,一趟一趟地走開。這是一場安靜的流亡。

也是不顧一切的。

但那並不妨礙。每天我繼續在日常的軌道上行走,發生的每一則念頭都乘以迷戀的向量。那迷戀正悄悄改造著我。我接受著改變。把自己看穿,一再一再地。如同看清關係的荒涼本質般,看穿迷戀之中的自己也是荒涼的。那被迷戀的念頭搖動,吸收,在其中暈眩的我,並沒有一種不變的相狀。於是在我與我自己之間形成了一種陌生感,我看著自己怎樣一天天被豐饒的可能性吸引,開始穿上一個新的形狀,其後那個我又如何悄沒聲息地剝落了。迷戀起始自對一個人突然乍現的愛慕,最終卻成了與自己的關係。

那關係是敞開的。洞開著許多扇的門。

門外似乎就是,神祕又可怖畏的自由。


from 中時副刊 人間20040603

夢小鎮

每當在地理雜誌上讀到那些,位在遙遠世界某處的小鎮,只有一兩百人、甚至更少的聚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從地圖上消失,被全球化或是世界糧倉、世界工廠之類捉摸不清的辭彙給抹去了生存的命脈。還有些地方其實是城市,卻不知為何有種鄉鎮的感覺。破落的斑駁的舊建築,從某個遠去的繁華年分留下來的,帶著殖民時代金粉王朝的色彩。殖民者遠去了。城市經歷一段篤信進步的時期,卻再沒蓋出更好的房子來。

那樣的地方。我大概是受了那樣的地方的迷惑。使我在開會時老是從那些「帶動地方發展」之類的辭彙前漂離開來,而想起一個在雜誌上讀到的小鎮。比如說美國堪薩斯州的古巴鎮。據說那個地方主要居住著捷克移民的後裔,之所以有個名字叫做「古巴鎮」,是因為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個到過古巴的人路過當地,對鎮民們講述了古巴人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故事。漂洋過海的傳奇,激起了鎮民的熱情。
那必定是個,仍然十分柔軟的世界。一個路過的人,與他的故事,還能在上頭留下持久的印記。小鎮的名字就這樣,在一個路人的故事裡產生了。
而幾乎可以想像,那必定也是一個非凡的,聆聽故事的經驗。一個路人如何激動了全鎮的人,使他們感覺那一輩子沒到過的加勒比海島嶼,成了集體記憶的一部分。是在這樣的經驗之中,才可能產生命名,創造出名字來。去年在紐約經過一所叫做九十幾號的中學時我想:「他們甚至懶得幫學校取個名字呢。」或者應該說,他們缺乏能夠命名的共同記憶?因為在城市裡,產生不了像小鎮那種,全鎮的人一起被一個故事激勵的經驗?也因為可以拿來命名的偉人都已經過時,新的偉人遲遲無法誕生。然後才想到,哎,我自己念的那所高中女校,還不是叫做一個數字。

住在遠方城市的朋友,告訴我他做的一個夢。關於他去了一個小城鎮。「好像是越南。」雖然他實際上從來沒到過,夢裡也沒有清楚的特徵足以辨識那是越南。總之是個單純美好的地方。有些老人家過來,跟他說了各種的掌故與緣由。我也在那裡聽著。我說:「我喜歡這個夢。」
會不會我們心裡都有那麼一個小鎮的原型。一個不太大的世界。老人家會來跟你說話,而你也還能看懂他們的智慧。現實生活裡我們住在不同的城市,偶爾用e-mail交換生活的策略。所希望與追求的既那麼相似,又是完全地不同。所以我們就只好在夢裡的小鎮見面了。共同聽著一個故事的經驗,在那裡發生,就像用MSN平台聊天一般。
Tim Burton的電影《大智若魚》(Big Fish)裡也有個小鎮。它初登場時有如天堂。但不久就人口外移,成了一個老化又破落的地方。是因為遷走了一條鐵路嗎?還是大家都改成開車或搭起飛機來了?什麼原因使得小鎮就此失去存在的正當性。外頭看不見的世界的、看不見的力量,吸走了它的生命力,留下一鎮的老人,拒絕離開的年輕人則在青春之時便開始枯槁。直到伊旺麥魁格飾演的男主角出現,像小心翼翼地敘述一個夢境那樣,維護了那個鎮。說來有趣,他讓那個鎮起死回生的方法,是為它找到投資人——找到那些作夢的人,以夢養夢。許多人為夢想跑到大城市。其實小鎮更適合作為一個被城市人放在心裡的夢。也許不是真實的小鎮,是在地理雜誌照片裡的那種。是在我讀了雜誌之後,就進入我心裡的那種。

上個禮拜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整理著好幾個書架的書,包括一架精裝的二十四史。我還記得我是怎樣把《史記》一本一本地拿下來,按照冊數的順序排好,裝進箱子裡,最後在箱子上貼標籤,寫下裡頭裝的是哪些書。這樣整理了一會,我父親出現了。他幫我把那個很沉的箱子抬了出去,帶著一點得意的口氣說:「我不在妳們怎麼辦。」
那是父親過世後,我第一次清楚地夢見他。
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女孩對我說,她覺得我變得世故了,「妳像別人一樣都在寫父親。」
我無法告訴她,大概是因為,不知不覺間,我開始在家裡補上父親留下來的空缺,無可抵賴地必須代替他處理一些現實的事。才終於發現,原來多年來他為我們做了那麼多事。那些我理所當然地以為,自然有人會處理好的事,那個「有人」不是別人,就是我爸。當他不在了那個人也就必須是我。於是我覺得自己跟他越來越像,也像他那樣在一定的時候失去耐性,露出嫌麻煩的表情。當我寫父親,也許是在寫自己。跟他一樣得在這個有限的世界裡住下來的我自己。
或者其實與那些無關。我應該對她說,大概是因為,從小在城市裡長大的我忽然意識到,父親心中必定也有一個小鎮。必定也有希望著寧靜的片刻。他年輕時從小鎮來到了大城,在這裡度過他三分之二的人生。但他心裡也必定還有一個,不可替代的小鎮。在他過世後我感到自己第一次走進那個小鎮,在那裡遇見了他。這些也許都是虛誕的幻想。但我們往往是在虛誕中才真實地溝通了,一個遙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