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在夜間走過小巷,晚到人車靜寂的時刻,會看到柏油路面上小小的暗影跟你一樣行路匆匆。牠們的顏色與路面十分接近,你必須憑藉牠們背翅對路燈光線的黯淡反照,辨認出那些以一微小的弧度凸起在路面之上,且迅速移動著的身形。
一個夜晚有幾隻蟑螂試圖橫越巷子呢?有的看起來是打算從左邊的樓房遷徙到右邊的。有的從右邊遷徙到左邊。不知牠們各自是遵循怎樣的遷徙召喚。好像從來沒看過兩隻蟑螂在路中間停下來,用觸鬚彼此心電感應一下,交換住家情報之類的。(可能牠們很不屑吧:「哼!螞蟻才幹那種事。」)難道牠們當中流傳著某種蟑螂版的《Taipei Walker》,知道哪裡有什麼吃的,運用的是什麼樣的嚴選素材…?不然兩邊都是尋常公寓人家,幹嘛冒著被機車輾過的危險,巴巴地爬出圍牆,往對岸投奔而去啊。
法藍向我講述他的遭遇時,我腦中出現的就是這幅蟑螂夜奔的畫面—僻靜的暗巷裡,零星地,從黑暗牆角爬出的蟑螂,各自朝向相同或相反的方向,匍伏、偵查、迅速前進。中途有幾隻在這遷徙的途中陣亡了,死於跟牠們選在同樣的時間穿越路面、且不大理會其他物種的人類腳下。法藍從倫敦來,住進台北某飯店,很不幸地發現飯店老舊得不符預期,並且以他拿下了眼鏡後、不甚銳利的眼角餘光,瞥見牆角有個東西在移動。那時他背反了他「旅行時應隨遇而安」的信念,想:「夠了!如果是蟑螂,我立刻搬出這家飯店。」幸好在戴上眼鏡,恢復視力後,他發現在牆角挪動著的不是蟑螂,是一隻大蜘蛛。
為什麼蜘蛛就比較無所謂,蟑螂卻會讓人立刻搬家?我自己也是那種,一發現有蟑螂出現在房間裡,就只好把整間房間讓給牠,帶著小說、茶杯、枕頭去逃亡的人。到現在我也無法解釋,幹麼那麼怕蟑螂。會飛的,無聲無息突然出現在角落裡的,巨大油亮的,介於幼蟑與成蟑之間因此背上有著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紋路的。半夜裡你從睡夢掉了出來,覺得喉嚨乾澀,到廚房去倒一杯水,打開燈,牠就在那兒,在地板拼花瓷磚的正中央。你一下子醒了。牠也醒了,醒在一個乍亮的空間裡。那令牠感到安全的黑暗被一下子抽走,所以牠也嚇得呆掉了。有幾秒鐘你們就那樣對峙著。牠的觸鬚以一種尖銳的緊張感僵懸著不動,顯然也在等待與觀察。
你想,從門口走到茶壺的路徑是安全的嗎,你的落腳點跟牠的距離是夠的嗎,牠會不會驚慌失措中弄錯了逃走的方向,結果反而撞上了你(這是我一次不幸的親身經驗)。你們心裡想的事情可能是一樣的,都想不計一切與對方保持距離,卻不知道能不能信任對方保持冷靜。不知道你開始動的時候,牠會不會知道該往什麼方向前進,才不會爬上你的腳。或者牠會不會—更糟的情況—忽然就飛起來了。
當你終於下定決心,一步踏上廚房的拼花地板,牠彷彿,也下了決心似的,掉轉頭狡捷地溜進流理台的下方了。於是你鬆了一口氣,在警戒中完成倒水的動作。你們像一對住在同一屋簷下的怨偶,小心翼翼避免自己的路線(或視線)與對方重疊。並且在房門關上後,如釋重負地,努力忘記對方的存在。
父親每次目睹我因在房間發現蟑螂,而開始進行抱著枕頭小說毯子茶杯的大搬遷,總是覺得我很荒謬:「這麼大的人還怕蟑螂!」這是我在他心目中,仍是個小孩子的諸多事證之一。其實,真的不是大小或力量的問題。我確實無法解釋為什麼蟑螂具有讓人類頭皮發麻的特性。是因為牠比我們城市生活空間裡所能夠見得到的大部分昆蟲,都來得肥大嗎?是因為長相嗎?是因為牠突如其來的出現,讓我們想起自己並不真的擁有這個空間,即使你付了房貸?
這種無理可說的恐懼,讓我想起克拉克的科幻小說《童年末日》。那些接管了地球,帶來世界和平,有如神祇一般的外星人,一開始神神祕祕的,不肯讓人看到他們的真面目。後來人類才發現原來這群救世主們長著黑皮膚,尖耳朵,長尾巴,換句話說,就跟西方傳統認知裡的魔鬼一模一樣。為什麼沒見過外星人的人類祖先,會創造了跟他們一個樣子的撒旦形象,並且環繞著這個形象,不斷繞射各種恐怖的幻想呢?幾個世代過去,當這群外星人在為人類創造沒得抱怨的和平與文明之後,也將地球導向終結,人們這才理解,他們的祖先之所以對撒旦形象那麼地恐懼,並不是因為他們有在這些外星人手裡栽跟斗的實際經驗。令人恐懼的事,不是發生在歷史上,而是在未來。前代人類不理性的恐懼,乃是從末日而來的反響,迴蕩在過往歷史的每一個時刻。—這真是我看過最嚇人的推論了,似乎暗示著我們的種種沒道理的恐懼,說不定不是源自童年被嚇到的經驗,而是未來將會發生的恐怖事件的回音。也就是說,以後還有得怕呢,現在只是先預習而已。
我絕對不希望未來發生什麼跟蟑螂有關的大事件。即使如此,當牠們在夜間穿越巷弄,進行著不知為了什麼目的的遷徙時;當我在夜間的路面,看見那些小小暗影,而緊張地與牠們保持距離時,我想我在牠們眼裡可能也不過是另一物種的夜間活動者。攜帶著與牠們身上病菌量相當的煩惱或慾望,朝向不明的方向投奔而去。
6/17/2004
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