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在地理雜誌上讀到那些,位在遙遠世界某處的小鎮,只有一兩百人、甚至更少的聚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從地圖上消失,被全球化或是世界糧倉、世界工廠之類捉摸不清的辭彙給抹去了生存的命脈。還有些地方其實是城市,卻不知為何有種鄉鎮的感覺。破落的斑駁的舊建築,從某個遠去的繁華年分留下來的,帶著殖民時代金粉王朝的色彩。殖民者遠去了。城市經歷一段篤信進步的時期,卻再沒蓋出更好的房子來。
那樣的地方。我大概是受了那樣的地方的迷惑。使我在開會時老是從那些「帶動地方發展」之類的辭彙前漂離開來,而想起一個在雜誌上讀到的小鎮。比如說美國堪薩斯州的古巴鎮。據說那個地方主要居住著捷克移民的後裔,之所以有個名字叫做「古巴鎮」,是因為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個到過古巴的人路過當地,對鎮民們講述了古巴人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故事。漂洋過海的傳奇,激起了鎮民的熱情。
那必定是個,仍然十分柔軟的世界。一個路過的人,與他的故事,還能在上頭留下持久的印記。小鎮的名字就這樣,在一個路人的故事裡產生了。
而幾乎可以想像,那必定也是一個非凡的,聆聽故事的經驗。一個路人如何激動了全鎮的人,使他們感覺那一輩子沒到過的加勒比海島嶼,成了集體記憶的一部分。是在這樣的經驗之中,才可能產生命名,創造出名字來。去年在紐約經過一所叫做九十幾號的中學時我想:「他們甚至懶得幫學校取個名字呢。」或者應該說,他們缺乏能夠命名的共同記憶?因為在城市裡,產生不了像小鎮那種,全鎮的人一起被一個故事激勵的經驗?也因為可以拿來命名的偉人都已經過時,新的偉人遲遲無法誕生。然後才想到,哎,我自己念的那所高中女校,還不是叫做一個數字。
住在遠方城市的朋友,告訴我他做的一個夢。關於他去了一個小城鎮。「好像是越南。」雖然他實際上從來沒到過,夢裡也沒有清楚的特徵足以辨識那是越南。總之是個單純美好的地方。有些老人家過來,跟他說了各種的掌故與緣由。我也在那裡聽著。我說:「我喜歡這個夢。」
會不會我們心裡都有那麼一個小鎮的原型。一個不太大的世界。老人家會來跟你說話,而你也還能看懂他們的智慧。現實生活裡我們住在不同的城市,偶爾用e-mail交換生活的策略。所希望與追求的既那麼相似,又是完全地不同。所以我們就只好在夢裡的小鎮見面了。共同聽著一個故事的經驗,在那裡發生,就像用MSN平台聊天一般。
Tim Burton的電影《大智若魚》(Big Fish)裡也有個小鎮。它初登場時有如天堂。但不久就人口外移,成了一個老化又破落的地方。是因為遷走了一條鐵路嗎?還是大家都改成開車或搭起飛機來了?什麼原因使得小鎮就此失去存在的正當性。外頭看不見的世界的、看不見的力量,吸走了它的生命力,留下一鎮的老人,拒絕離開的年輕人則在青春之時便開始枯槁。直到伊旺麥魁格飾演的男主角出現,像小心翼翼地敘述一個夢境那樣,維護了那個鎮。說來有趣,他讓那個鎮起死回生的方法,是為它找到投資人——找到那些作夢的人,以夢養夢。許多人為夢想跑到大城市。其實小鎮更適合作為一個被城市人放在心裡的夢。也許不是真實的小鎮,是在地理雜誌照片裡的那種。是在我讀了雜誌之後,就進入我心裡的那種。
上個禮拜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整理著好幾個書架的書,包括一架精裝的二十四史。我還記得我是怎樣把《史記》一本一本地拿下來,按照冊數的順序排好,裝進箱子裡,最後在箱子上貼標籤,寫下裡頭裝的是哪些書。這樣整理了一會,我父親出現了。他幫我把那個很沉的箱子抬了出去,帶著一點得意的口氣說:「我不在妳們怎麼辦。」
那是父親過世後,我第一次清楚地夢見他。
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女孩對我說,她覺得我變得世故了,「妳像別人一樣都在寫父親。」
我無法告訴她,大概是因為,不知不覺間,我開始在家裡補上父親留下來的空缺,無可抵賴地必須代替他處理一些現實的事。才終於發現,原來多年來他為我們做了那麼多事。那些我理所當然地以為,自然有人會處理好的事,那個「有人」不是別人,就是我爸。當他不在了那個人也就必須是我。於是我覺得自己跟他越來越像,也像他那樣在一定的時候失去耐性,露出嫌麻煩的表情。當我寫父親,也許是在寫自己。跟他一樣得在這個有限的世界裡住下來的我自己。
或者其實與那些無關。我應該對她說,大概是因為,從小在城市裡長大的我忽然意識到,父親心中必定也有一個小鎮。必定也有希望著寧靜的片刻。他年輕時從小鎮來到了大城,在這裡度過他三分之二的人生。但他心裡也必定還有一個,不可替代的小鎮。在他過世後我感到自己第一次走進那個小鎮,在那裡遇見了他。這些也許都是虛誕的幻想。但我們往往是在虛誕中才真實地溝通了,一個遙遠的人。
6/03/2004
夢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