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0/2004

照顧

我懷疑我的身體已經受到工作場所秩序的馴化,生病竟然極為準確地挑中禮拜六禮拜天。在星期六的下午開始發寒,溫度上升,昏睡,到星期天的下午開始退燒,下床活動。眼看接下來的星期一又可以正常上班,毫不影響。只是平白犧牲了週日在朋友家的一個聚會,前一天我還跟她去了遠企叫她要買我喜歡的那種起司呢。(這會不會也是一種被工作養出來的習慣?每次開會前都要先指定好,雙方該做好的準備工作,免得會開得沒效率又冗長,現在連去人家家吃個點心都…)

因此這個週末就陷於原因不明的微燒和昏倦之中。但我還是不甘願就此這樣浪費掉兩天不必接電話、公文不會在你離開座位時忽然一整疊地出現在桌上的時間。結果便是我在書桌和睡床之間不停地往返。坐在桌前讀了幾頁小說,開始覺得頭昏,就又回到床上去。躺了一陣,醒來,再回到書桌前,到實在坐不住了為止。睡不著也讀不了書的時候就躲在被裡,努力想把幾條混亂的思考路線整理在一起。這樣兩天下來也算是讀了一本半的小說。還讀了一點克莉絲緹娃和德勒茲——想試試平常讀不懂的書,頭腦發熱的時候會不會比較讀得懂。
和我居住在同一空間裡的我媽,似乎沒注意到這整個過程。我媽之不會照顧人也真是一絕了。有一次我早上一起床鬧胃疼,她劈頭訓我一頓,嫌我三餐不正常、肉吃得少了缺油脂。接下來竟然問:「早餐要吃什麼?泡麵好不好?」這件事讓我對自己生病時能從媽媽那裡得到怎樣的保健照顧,徹底死心。其實我媽並不是不關心。而是近年她對我變得比以前放心了,於是,真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地,連帶好像一點都不覺得我生起病來會有什麼大不了。胃痛?小事!應該可以照樣吃泡麵吧。於是這個週末我從我媽那裡得到的最大照顧,就是她頻頻過來問我要不要離開床鋪,起來看綜藝節目。
其實這麼點小病,休息兩天也就好了。自己也還是可以起床倒水,量耳溫什麼的。這種時候「照顧」並不是具體真實的需求,而是一種心理的作用。在生病的時候,你並不真的想那麼懂事地配合上班時間,而比較想讓別人來配合你。這就是麻煩所在。因為這個世界並沒有附這樣的保證書。就人類所知,應該是沒有人在出生前給你宣讀過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權利與義務,告訴你如果這個世界不如預期,你可以循怎樣的管道上訴吧。而且即使它沒有附帶這樣的保證跟宣告,你還是不得不、不知如何地就給生到這世界上來了。

星期天早上,我懷著「希望一起床就健康了」的念頭醒來,卻又昏昏地倒回床上。不知是幾點鐘,我媽進房間來把我叫醒,要我到客廳跟她的朋友打個招呼。然後我才想起剛剛在睡夢中斷斷續續地聽見,房門外頭媽媽跟阿姨們的說話聲,話題顯然環繞著我和我的姊妹們。阿姨們說著「女兒好能幹啊」,「好漂亮啊」這樣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讓我媽高興的話。即使不在場我也能想像,我媽正拿出照片,以及…(這是最恐怖的部分)我的書。那時我就該有預感了,我媽是不會讓我繼續蒙著頭睡,把那些讚美當成電視機裡的聲音的。果然不一會,我媽衝進房間,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要我出去打招呼,無視於我睜不開的眼睛,但是沒有忘記叫我「搽點口紅」。我像一個拗不過任性孩子的老人那樣嘆著氣說:「哎,妳真不懂事。」
她離開房間、回去招呼她的朋友時,我換上T恤,坐在床邊,看著自己即將走出去的房門。那時我感覺門外的世界像是個樣品屋,展示理想美好家庭生活與人際關係。不到五分鐘我就會走進那個樣品屋,她們會對我很好,溫情地對我說上許多讚美的話,我媽也會很開心。但此刻為什麼我看著房門,覺得走出去那麼艱難。
終於我還是出去了。在我健康一點,心情也還可以的時候,這些事我雖然不喜歡,但做起來會輕而易舉些。也許太輕而易舉了,以致於幾乎忘了,那裡面牽涉到多麼複雜的心理機轉。那樣的場景,流動著我媽的期望,人生價值的標舉,滿足與被滿足。她們走了之後,我便累極了。中午想吃義大利麵簡單拌點罐頭的番茄羅勒醬。媽替我把麵下了鍋,我回到床上,又怕她把麵煮過頭了,或是忘了過冷水,還是自己回廚房去動手。那時我忽然意識到,對媽媽而言我其實是個多麼不好照顧的人。為什麼生病的中午非得想吃一碗義大利麵呢?如果是稀飯,我媽不是可以很好地打理嗎?想被照顧的困難,難在到要讓照顧以你希望的形式,發生在剛好的點上。可這是個希望紛雜多元的世界,你已經不能什麼都不做地等著被照顧了。你還得付出點努力,給線索,引導那個照顧你的人,教他怎麼做,才能讓你希望的照顧發生。跟準備開會一樣。
下午,耳溫退到三十七度四時,我打開了電腦。
連上MSN,在線上遇到我的朋友阿涼,告訴她生病了的事。不久她給我送來鼎泰豐的炒飯。
於是這個生病的週末,我終於還是好好地被照顧了一次。